腊月初八那天,青瓦巷飘起了细碎的雪,巷口的老槐树杈上积了薄薄一层白,像戴了顶绒帽。林小满一大早就起来熬腊八粥,糯米、红豆、莲子在陶罐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甜香漫过天井,引得隔壁的陈守义老爷子隔着墙喊:“丫头,粥熬好了给我端一碗啊,就爱这口黏糊糊的甜!”
“您等着!”林小满应着,往陶罐里撒了把桂花,是前几天晒干收在玻璃罐里的,金黄金黄的,像碎在糖里的星星。她想起沈清禾的日记里写:“腊八节,陈阿婆熬的粥里放了新晒的桂花,默哥说这香能绕着青瓦巷飘三圈。他偷偷给我碗里多放了勺红糖,说丫头要多吃甜,日子才甜。”
粥熬得糯糯的,盛在粗瓷碗里,上面浮着层亮晶晶的米油。林小满给老爷子端过去时,他正坐在藤椅上翻旧日历,蓝布衫上罩了件深色棉褂,手里捏着支铅笔,在腊月三十那天画了个小小的圈。
“这是要记啥大事?”林小满把碗放在石桌上。
“记着给陈默和清禾摆副碗筷。”老爷子拿起勺子舀了口粥,眯着眼笑,“每年除夕都这样,他们俩啊,早就是家里人了。”
林小满的心微微一动。她回到家,从樟木箱里翻出两双沈清禾留下的银筷,筷子尾端刻着小小的兰花,是当年陈默托银楼打的。她把银筷仔细擦干净,放进消毒柜里——这是她上个月特意买的,老爷子说旧物件也得讲究卫生,不能委屈了。
腊月二十四那天,老张师傅带着他的小孙子来串门,孩子手里捧着个红纸包,里面是刚炸好的馓子,金黄金黄的,像盘起来的小蛇。“丫头,尝尝我老婆子的手艺,跟当年陈阿婆炸的一个味。”老张师傅往藤椅上坐,拐杖往墙角一靠,“说好了啊,除夕来我家吃年夜饭,人多热闹。”
“不了张师傅,”林小满笑着摆手,“我打算在这儿守岁,给陈默舅舅和沈清禾姑娘摆桌年夜饭。”她指了指厨房,“昨天刚腌了腊肉,还买了条大青鱼,都是他们爱吃的。”
老张师傅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好!该这样。那我让老婆子多炸点丸子,给你送过来当添头。”
小孙子抱着馓子凑到石榴树前,仰着头问:“林姐姐,这树上怎么没果子呀?爷爷说夏天的时候,红果子像小灯笼。”
“等明年夏天就有了。”林小满蹲下身,指着树干上的刻痕,“你看这些印子,都是以前的人盼着它结果刻的,等你明年再来,就能摘着甜果子吃了。”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手里的馓子往林小满手里塞了两根:“给你吃,吃完了有力气等果子。”
除夕那天,雪下得大了些,青瓦巷的屋顶都盖着层厚雪,像裹了层棉花被。林小满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在正厅的八仙桌上摆了四副碗筷,陈默的、沈清禾的,还有她和老爷子的。桌上的菜冒着热气:酱红色的腊肉切片码在盘里,清蒸青鱼的眼睛亮晶晶的,翠绿的青菜旁边堆着金黄的丸子,最中间是碗炖得酥烂的红烧肉,肥油都炖进了汤汁里,香得人直咽口水。
陈守义老爷子揣着瓶老酒来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打开一看,是盘元宝形状的饺子,韭菜鸡蛋馅的。“清禾爱吃素馅的,说咬起来咯吱响,像春天咬着青草。”老爷子把酒往桌上一放,瓶盖一拧,醇厚的酒香混着菜香漫开来,“这酒是陈默藏的,埋在石榴树下快三十年了,今天该开封了。”
林小满给四个酒杯都倒上酒,酒液在杯里晃出小小的涟漪,像映着片缩小的天。她举起酒杯,对着空着的两个座位轻声说:“陈默舅舅,沈清禾姑娘,过年了,回家吃饭了。”
老爷子也跟着举杯,声音有些发颤:“喝了这杯酒,就当团圆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得无声无息,天井里的灯笼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窗纸,在饭菜上投下细碎的花影。林小满夹了块红烧肉放进空碗里,又给另一碗夹了个素饺子,仿佛真的有人坐在那里,正笑着看她忙碌。
吃到一半,巷口传来孩子们放鞭炮的声音,噼噼啪啪的,把年的味道炸得浓浓的。林小满想起沈念禾寄来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母亲说,北平的年不如青瓦巷热闹,没有孩子追着灯笼跑,没有陈阿婆炸馓子的香。”现在她知道了,这热闹里藏着的,是数不清的牵挂与等待,是刻在时光里的团圆。
守岁的时候,林小满和老爷子坐在火炉边,看着电视里的春晚,手里剥着橘子。橘子是老张师傅送来的,说是南方运过来的蜜橘,甜得能粘住牙。“你舅舅年轻的时候,总在火炉边给清禾写信,写累了就剥橘子,说这甜能让字里都带着香。”老爷子往火炉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两人的脸红红的。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巷里的鞭炮声一下子炸了锅,烟花在夜空里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把青瓦巷照得亮堂堂的。林小满跑到院门口,看着漫天的烟花,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
“丫头,快来!”老爷子在屋里喊。
林小满跑回去,看见他手里拿着个红包,红纸上用毛笔写着“压岁”两个字,是模仿着沈清禾的笔迹写的。“这是给你的,”老爷子把红包塞到她手里,“陈默要是在,肯定也会给你包红包,说让新来的丫头在青瓦巷过个踏实年。”
红包里是张崭新的纸币,还有片压平的玉兰花瓣,是从《北平的玉兰》里夹着的那片。林小满捏着花瓣,指尖传来微微的糙感,像握着一段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时光。
大年初一的清晨,雪停了,阳光透过雪幕照在青瓦上,亮得晃眼。林小满穿着新做的红棉袄,去给巷里的老人拜年。走到老张师傅的修表铺,看见他正把修好的旧钟挂在门口,钟摆“滴答滴答”地晃着,敲出清脆的声响。
“新年好!”林小满笑着鞠躬。
“新年好,新年好!”老张师傅指着钟,“你听,这钟声多亮,像在喊春天快来呢。”
从修表铺回来,林小满看见陈守义老爷子正站在石榴树下,往土里埋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颗饱满的玉兰种子,是沈念禾从北平寄来的,说是从母亲当年种的玉兰树下采的。
“等春天来了,就让它在石榴树旁边扎根,”老爷子拍了拍手上的土,“让它们做个伴,以后年年都开花,年年都结果。”
林小满蹲在旁边,看着雪地里那小小的土坑,忽然觉得这青瓦巷的年,过得格外踏实。她想起刚来时的迷茫,想起那些被时光尘封的信笺,想起灯笼里暖黄的光,忽然明白,所谓团圆,从来都不只是人聚在一起,更是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牵挂,终于找到了可以安放的地方。
阳光渐渐暖起来,屋檐上的雪开始融化,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叮咚”的声响,像谁在弹一支轻快的曲子。林小满抬头看向天空,蓝得像块刚洗过的布,几只鸽子从头顶飞过,翅膀上沾着阳光的金,往巷口飞去,像是要把青瓦巷的春天,捎给更远的地方。
她知道,新的故事已经开始了。在这青瓦巷的年关里,在这雪融的晨光里,在这玉兰种子即将破土的期待里,所有的等待都有了归宿,所有的牵挂都成了团圆。而她,会在这里,守着这棵石榴树,守着这片屋檐,守着岁岁年年的春天,直到把自己的日子,也过成青瓦巷里,最温暖的那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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