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夜过后,夏至的心境像是被那场酣畅淋漓的雨水彻底洗涤过一般,澄澈之余,也泛起了久久难以平息的层层涟漪。那份因恐惧过往而刻意维持的疏离与冷静,在贺川那场无声却极具分量的守护中,开始不可避免地松动、瓦解。三天后的周二晚上,她特意推掉了一个非必要的应酬,提早下班,系上围裙,在自家温馨的厨房里,仔细烤制了一大炉贺川曾经无意中提过很喜欢的、香气浓郁的杏仁饼。烤饼干的时光缓慢而治愈,厨房里弥漫着黄油、砂糖和烘烤杏仁交织出的温暖甜香,她的心情也在这熟悉的劳作中,一点点变得异常柔软,充满了某种隐秘的期待。
晚上八点,城市华灯初上,“Cheerye”刚刚开始营业,暖黄的灯光如同融化了的琥珀,在粗粝的灰色水泥墙上投下柔和而富有层次的光晕。夏至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原木门,门楣上的老旧风铃立刻发出一串清脆而空灵的声响,宣告着她的到来。吧台后,阿喜正背对着门口,专注地就着灯光,用一块洁白的细绒布擦拭着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威士忌杯,听到铃声,他动作未停,只是微微侧头。当看清是她时,他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毕竟自周年庆那晚后,她便鲜少踏足这里——但那惊讶随即化为了然与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夏至来了。”他的声音平稳如常,仿佛她只是昨天刚来过,但那敏锐的目光却已精准地捕捉到她手中那个印着淡雅小雏菊图案的牛皮纸袋,以及她眉眼间那丝与往日不同的、细微的紧张与期待。
“嗯。”她应了一声,走近吧台,将那个尚带着烤箱余温的纸袋轻轻推到他面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刚烤了点杏仁饼,带来给你们……尝尝。”
阿喜放下手中那只已被擦得锃亮、仿佛能折射出彩虹的杯子,接过纸袋时,干燥温热的指尖不经意地轻轻擦过她微凉的手背。他打开袋口,一股混合着烘烤杏仁的坚果香气和黄油的醇厚甜香立刻飘散出来,与酒吧里本就存在的酒香奇妙地融合。“真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角泛起几道浅浅的、带着善意的笑纹,“川子今晚有口福了。”
他并未立刻将饼干拿出来分享,而是仔细地将纸袋妥帖地收进吧台下方一个专用的、干燥的储物柜里。夏至注意到,他摆放饼干时,还特意调整了一下旁边酒瓶的位置,让那个略显脆弱的纸袋不会被任何重物压到或挤变形。这个细微至极、几乎无人会察觉的体贴举动,让她心头猝不及防地一暖,鼻尖微微发酸。
“坐吧。”阿喜示意她坐在吧台前她常坐的那个高脚凳上,然后转身,动作娴熟地为她调了一杯不含酒精的莫吉托。透明的杯壁很快攀附上细密的水珠,翠绿的薄荷叶在泛着气泡的苏打水中缓缓舒展,如同她此刻渐渐放松的心情。
就在她小口啜饮着冰凉清爽的饮料时,阿喜一边继续着手头擦拭其他玻璃杯的工作——尽管那些杯子已经光亮如新——一边状似完全无意地、闲聊般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川子这段时间,可是瘦了不少。”
这句话像一颗看似微小却分量十足的石子,精准地投入夏至那刚刚恢复平静不久的心湖,再次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她握着冰凉玻璃杯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冰凉的触感直抵掌心,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没有接话,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是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假装专注地盯着杯中那些起伏不定、载沉载浮的薄荷叶,仿佛能从中看出命运的轨迹。
阿喜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甚至没有看她,依旧慢条斯理地、近乎仪式般地摆放着那些被他擦得闪闪发亮的酒杯。每一个高脚杯、洛克杯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灯下最正确、最便于取用的位置,反射着吧台顶部暖黄的光线,像一排沉默的、闪烁着微光的星辰。“他这人啊,看着随和好说话,跟谁都能聊几句,其实骨子里轴得很,认死理。”阿喜的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这些无声的酒杯倾诉,“一旦认准了的事,认准了的人,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撞了南墙,估计也得琢磨着是把墙拆了继续走,而不是回头。”
他顿了顿,用绒布轻轻抹去杯壁上最后一个看不见的指纹,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夏至。在吧台这片被精心营造出的、柔和得近乎暧昧的光线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透彻与了然,还有一丝淡淡的、对好友的无奈与心疼。“好的坏的,压力委屈,都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扛着,从不肯轻易让别人分担,就怕给人添了麻烦。”
他话锋轻轻一转,像是随口提起:“他最近在忙的那个新项目,城西那个大型文化中心的国际竞标,你知道吧?”
夏至捧着杯子,轻轻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那是本市今年度最受瞩目、也是规格最高的文化地标建设项目,竞标者云集了国内外众多声名显赫的建筑设计事务所,难度堪称地狱级别。她甚至能在脑海里勾勒出贺川面对那些复杂图纸和激烈竞争时,紧抿着唇、眼神却异常明亮的模样。
“压力挺大的,”阿喜继续说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那块柔软的擦杯布,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竞争对手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实力背景都硬得很。但他呢,从来没跟任何人抱怨过一句,也没见他跟谁诉过苦,就自己闷着头,一遍遍改方案,一遍遍打磨细节。”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轻飘飘地扫过夏至低垂的侧脸和微微绷紧的嘴角,“我经常打烊后,还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那个角落里,”他朝院子里竹影掩映的角落努了努嘴,“就着一盏小灯看图纸,手边一杯接一杯地喝黑咖啡,浓得跟墨汁似的,也不怕伤了胃。”
夏至静静地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泛起一阵密密的、带着酸涩的疼。她能无比清晰地想象出那个画面——深夜的“Cheerye”空旷宁静,只剩下背景音乐的低回,贺川独自蜷在角落的沙发里,眉头因专注而微蹙,指尖或许还夹着一支绘图铅笔,不时在摊开的厚重图纸上勾画修改,他的侧脸在孤灯的照射下显得轮廓分明,那专注的神情里,带着一种让她心折的执着,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深的孤独。
阿喜的声音将她从这令人心疼的想象中拉回现实:“夏至,”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比之前郑重了许多,带着一种长兄般的恳切,“人生路上,有些坎,看着高不可攀,陡峭得让人望而生畏,其实啊,可能只是我们心里的影子,被恐惧这盏灯给拉得太长了。”
他终于放下手中摆弄许久的杯子和布,身体微微前倾,正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有时候,不需要想太多未来会不会再次摔倒,只需要鼓起眼下这一刻的勇气,试着抬抬脚,迈出那第一步,说不定,就发现那个坎,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跨越。”
他的目光中带着深邃的、不言自明的意味,牢牢锁住她的视线:“可是,如果因为害怕再次受伤,因为顾忌那些可能根本不会发生的未来,连试都不敢试,一直停留在自以为安全的原地,不停地犹豫、徘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话语在空气中沉淀,声音轻得几乎要融入那如水般流淌的爵士乐背景音中,却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夏至的心上:“那可能,就真的会永远错过了。人和人之间那点珍贵的缘分和时机,有时候,比我们想象的要脆弱得多,也短暂得多。错过了,或许就是一辈子。”
说完这些堪称重量级的话语,阿喜便极有分寸地不再多言,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段普通的闲聊。他自然地转身,去照料另一边刚刚落座的几位熟客,留下夏至独自一人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指尖一片冰凉,内心却如同翻江倒海。阿喜的话,像一面无比清晰、毫无扭曲的镜子,直白而残酷地照出了她内心最深的恐惧,也映照出那被她强行压抑、却从未熄灭过的渴望。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牵引力般,再次飘向院子里那个被几丛纤细翠竹巧妙半掩着的安静角落——那是贺川最喜欢的位置,也曾是他们分享过许多安静时光的秘密基地。此刻,朦胧温馨的灯光透过竹叶稀疏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影子,如梦似幻。她仿佛能透过这光影,看见他独自坐在那里的身影,看见他低头沉浸于工作时微蹙的眉头,看见他偶尔抬眼望向夜空时侧脸的剪影,更看见他曾经望向她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星河般璀璨闪烁的温柔星光。
心中那股想要靠近、却被厚重铠甲束缚的纠结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尖锐和清晰,几乎让她窒息。但与此同时,一种名为“勇气”的嫩芽,也在阿喜这番话语的浇灌下,在她被贺川默默守护所温暖的心田深处,悄然地、却是顽强地破土萌发。她想起暴雨夜里他湿透的肩头和依然沉稳的背影,想起他递来那件带着体温的大衣时不容拒绝的温柔,想起他克制地说“今晚就不打扰了”时,那微微颤抖、泄露了情绪的指尖。
也许,阿喜说得对。有些看似难以逾越的坎,真的只是心魔作祟,是内心的阴影被恐惧无限拉长。而她,是时候该鼓起积攒了许久的勇气,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在雨夜中为她撑伞的人,勇敢地迈出那迟到的一步了。
她将杯中最后一点莫吉托饮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奇异地点燃了胸中一缕温热的火苗。她站起身,朝着阿喜忙碌的背影,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转身,步履不再犹豫地,走出了“Cheerye”。门外,夜风微凉,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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