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父的卧房终于安静下来,胡大夫刚把完脉,脸上的凝重散去些许:“沈少爷,山参药性霸道,老爷一时受不住,得慢慢渗。今夜若能退热,便有转机。”
沈砚秋松了口气,送胡大夫到门口,又塞了些碎银过去:“辛苦胡大夫了,夜里还劳烦您再来看看。”
“应该的。”胡大夫接过银子,看他一眼,“少爷,我知道你心里急,但老爷最盼的是你能撑住这个家,你可不能垮。”
沈砚秋点头应下,转身回房时,脚步却像灌了铅。他径直走到书房,推开那扇雕花木门——这里曾是他最爱的地方,四壁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案上摆着他用了十年的狼毫笔,砚台里的墨锭还带着淡淡的松烟香。
往日里,他总在这里消磨时光,读《蚕经》《齐民要术》,或是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父亲总说:“咱们沈家,不光要做丝绸生意,还得有几分书卷气,才撑得起门面。”
可现在,书卷气填不饱肚子,狼毫笔换不来救命的药。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支狼毫笔。笔杆是紫檀木的,被他摩挲得光滑温润,笔尖的狼毫柔韧,蘸了墨能写出极细的蝇头小楷。他曾以为,这辈子会靠这支笔,写出沈家的新章程,可如今……
“少爷,周先生在外面等着,说要跟您核对外出采买的账目。”福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沈砚秋把笔放下,指尖还残留着笔杆的温度。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时,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耕织图》——那是他十五岁时画的,画里蚕农采桑、织妇穿梭,父亲说“有生活气”,特意装裱了挂起来。
“知道了。”他应道,声音有些沙哑。
走出书房,周先生正蹲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用算盘核对着账目,见他出来,连忙站起来:“少爷,这是去湖州买蚕种的清单,还有给老爷抓药的方子,您过目。”
沈砚秋接过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湖州春蚕种二十斤,每斤五两,计一百两;桑叶定金五十两;胡大夫药钱三十两;米粮二十石,计十两……”一笔笔算下来,竟是二百多两银子,比家里现有的还多出不少。
“还差多少?”
周先生叹了口气:“不算后续的桑叶钱,还差八十两。”
八十两。沈砚秋捏着清单的手紧了紧,这数目,够寻常人家盖两间瓦房,够他买十支上好的狼毫笔。
“库房里的那套《四库全书》,能卖多少?”
周先生一愣:“少爷,那可是老爷年轻时花了三百两银子求来的孤本!您要卖书?”
“书不能当饭吃,也救不了爹的命。”沈砚秋语气平静,心里却像被针扎,“去问问书铺的王掌柜,看他能出多少。”
周先生还想劝,见他眼神坚定,终究是没再说什么,拿着书单走了。
沈砚秋走到库房,这里堆着沈家几代人的积攒——父亲收藏的古瓷,母亲留下的绣品,还有他小时候读过的经卷。他打开一个樟木箱,里面是他最珍爱的几方砚台,其中一方端砚,石质细腻,呵气成雾,是老师送他的束脩,他曾视若珍宝。
“少爷,苏姑娘在门口等着,说有东西要给您。”家丁来报。
沈砚秋走到门口,见苏婉站在石阶下,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是些刚采的桑叶,还有一小包绿豆糕。
“我听家丁说老爷好些了,”苏婉把篮子递过来,“这桑叶是我家后园的,刚摘的,新鲜。绿豆糕是我娘做的,您这几日怕是没好好吃饭。”
沈砚秋接过篮子,桑叶的清香混着糕点的甜香,让他紧绷的神经松了些。
“山参的钱,我会尽快还你。”
“不急。”苏婉看他眼下的青黑,犹豫了一下,“我刚才路过绸庄,见您家的铺子关着门,是不是……缺人手?我娘以前是织锦的好手,我也会些络丝、牵经的活,若是不嫌弃……”
沈砚秋猛地抬头。沈家的绸庄确实缺人,往年这个时候,织工、染匠早该上工了,可今年蚕瘟闹得人心惶惶,不少工人都回了乡下。
“你会络丝?”
“嗯,我爹以前是丝行的伙计,教过我怎么挑丝、络纬,保证匀净。”苏婉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竹筒,里面装着几缕丝线,“您看,这是我昨儿络的,粗细均匀,没有断头。”
沈砚秋拿起丝线,指尖划过,果然顺滑匀整。他心里一动——与其守着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发愁,不如卷起袖子,把绸庄开起来,用自己的手挣回救命钱。
“好,那你明日来上工吧。”他顿了顿,补充道,“工钱按市价算,不会亏待你。”
苏婉眼睛一亮,露出个真切的笑:“谢谢沈少爷!我一定好好干!”
看着她轻快离去的背影,沈砚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丝线,又回头望了眼书房的方向。那支狼毫笔还躺在案上,但他知道,自己暂时不能再握着它了。
他转身走进库房,把那方端砚放进木箱,又锁好柜门。然后走到院子里,拿起墙角的一杆秤——那是父亲以前用来称丝线的,秤杆是象牙的,刻度清晰。他掂了掂,冰凉的秤砣压在掌心,竟比狼毫笔更让人踏实。
“福伯,”他扬声喊道,“去把绸庄的门板卸了,明日开张!”
福伯愣了愣,随即喜上眉梢:“哎!好嘞!我这就去叫人!”
夕阳透过院墙的花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砚秋握着那杆秤,望着绸庄的方向,心里默默道:爹,您放心,儿子不光会握笔,也能掂秤,这个家,我撑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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