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如果你喜欢历史古代类型的小说,那么《黄土地上的星》将是你的不二之选。作者“奉伊猞”以其独特的文笔和生动的描绘为读者们带来了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世界。小说的主角石娃勇敢、聪明、机智,深受读者们的喜爱。目前这本小说已经更新113447字,喜欢阅读的你快来一读为快吧!
黄土地上的星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驴车走到公社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塬顶。
石娃从驴背上下来,腿有些麻。三天前王老汉送他来报名的地方,现在挤满了人——都是去新疆的,年轻的,年老的,满脸茫然的,眼里带着光的。他们提着包袱,挎着篮子,蹲在公社院墙的阴影里,像一群等待迁徙的鸟。
王老汉拍拍他的肩:“就送到这儿了。”
石娃点点头,想说谢谢,但喉咙发紧,说不出来。王老汉从怀里掏出半个馍,塞进他手里:“路上吃。”
然后老人牵着驴走了。石娃看着那驴一颠一颠的背影,想起三天前自己骑在上面,三次回头。现在,连送他的人也走了。
“石娃!”有人喊他。
是同村的豁嘴李。其实他嘴不豁,只是上唇有道疤,小时候摔跤磕在石头上留下的,笑起来就咧开,像嘴缺了一块。他比石娃大三岁,也报了名。
“你也来了?”石娃说。
“来了。”豁嘴李挤过来,他背着个大包袱,鼓鼓囊囊的,“我娘说,去新疆总比在家饿死强。”
石娃没说话。他想起爹,想起爹说的“去了那儿,至少能吃饱”。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些人,都是因为同一个理由聚集在这里:饿。
公社干部拿着名单点名。一个一个名字喊过去,被喊到的人就站起来,走到院子中央。石娃听见自己的名字:“石娃!”
他应了一声,走过去。干部看了他一眼,在名单上划了个勾。
点完名,一共三十七个人。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就是石娃,十四岁。干部说了些注意事项:路上听指挥,别乱跑,到了新疆服从安排。然后一挥手:“上车!”
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不是客车,是拉货的闷罐车——铁皮车厢,没有窗户,只有两扇对开的铁门。车厢里空荡荡的,地上铺着些干草,散发出一股霉味和牲口粪的混合气味。
“就坐这个?”有人问。
“就这个。”干部说,“上去吧。”
人们开始往车上爬。铁门离地高,要手脚并用。石娃把包袱甩上去,然后自己爬。手刚扒住车厢边,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摔了进去,倒在干草上。
干草很扎,还有股尿骚味。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豁嘴李挨着他坐下。
车厢很快挤满了。三十七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沙丁鱼罐头。有人抱怨太挤,干部在外面喊:“挤挤暖和!路上冷!”
然后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世界突然暗下来。
只有车厢顶上有几个小孔,透进几缕细弱的光线。光线里灰尘飞舞,像无数个微小的生命在挣扎。空气变得浑浊,汗味、脚臭味、干草霉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这要坐多久?”有人问。
“听说三天三夜。”有人说。
“三天三夜?就这么挤着?”
“不然呢?你还想睡卧铺?”
车厢里响起几声干笑,很快又沉寂下去。每个人都找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有的靠墙,有的靠包袱,有的干脆躺下。石娃抱着自己的包袱,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铁皮很凉,透骨的凉。
车动了。
先是晃了一下,然后开始缓慢地移动。车轮压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那声音很响,在封闭的车厢里回荡,震得耳朵发麻。
石娃闭上眼。他想起爹,想起爹现在在干什么?也许在扫露水——虽然今天没扫,但明天会扫。也许在挑担子出门。也许坐在门槛上抽烟,想他。
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又来了。不是饿,是别的。像揣着一块石头,一块浸透了记忆的石头。
车越开越快。“哐当、哐当”的声音连成一片,像在敲一面巨大的鼓。有人开始呕吐——是晕车。呕吐物的酸臭味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混着原有的气味,更难闻了。
石娃捂住鼻子。他想起自己呕吐的样子——黑子死的时候,他吐了。现在他强忍着,把那股恶心压下去。
豁嘴李碰碰他:“你没事吧?”
“没事。”
“我第一次坐火车。”豁嘴李说,声音在噪音里显得很小,“原来火车是这样的。”
石娃也是第一次坐。他想象中的火车不是这样——应该有窗户,有座位,能看见外面的风景。而不是这样,像个铁棺材,把人关在里面,不知道往哪儿运。
但他没说。只是抱紧包袱,抱紧里面那两件棉袄,那双鞋,那几个馍,和那把缠着红布的弹弓。
不知过了多久,石娃找到了一个看外面的办法。
车厢壁上有一条细缝,不知道是怎么裂开的,大约一指宽,一尺长。透过那条缝,能看见外面飞驰而过的世界。
他凑过去,把眼睛贴上去。
先是熟悉的黄土地。梯田,土坯房,光秃秃的树,低头吃草的羊。一切都那么熟悉,像他生活了十四年的那个世界的延续。但车在移动,这些景象飞快地向后退去,越来越快,越来越模糊。
然后景象开始变化。
土房子的密度变小了,田地的颜色变黄了——不是丰收的黄,是贫瘠的黄。树更少了,偶尔看见几棵,也是歪歪扭扭的,挣扎着生长。山变得光秃秃的,露出灰褐色的岩石。
“到哪儿了?”豁嘴李也凑过来看。
“不知道。”
车厢里有人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出甘肃了。进宁夏了。”
宁夏。石娃听过这个名字,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现在他从缝隙里看见的宁夏,和黄土地没什么两样——一样的土,一样的荒,一样的穷。
但变化还是在发生。
土地的颜色从黄变成灰,又从灰变成红。出现了奇怪的土丘,像巨大的蘑菇,又像蹲着的怪兽。植被几乎消失了,只剩下一些低矮的、灰绿色的草,趴在地上,像被风刮倒了再也起不来。
“这是戈壁滩了。”那个男人又说。
戈壁滩。石娃也听过。小武威说过,石油队就在戈壁滩上。现在他看见了——无边无际的灰褐色,一眼望不到头。没有树,没有水,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只有土,和石头,和一种巨大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空旷。
车继续开。
戈壁滩的景色单调得让人绝望。一模一样的土丘,一模一样的碎石,一模一样的荒凉。看久了,眼睛会疼,心会慌。石娃把眼睛从缝隙上移开,靠在铁皮上。
豁嘴李还在看。他喃喃地说:“这地方……能活人吗?”
没有人回答。
车厢里大多数人都睡着了——或者假装睡着了。在摇晃和噪音中,睡觉是唯一的逃避。石娃也闭上眼睛,但他睡不着。戈壁滩的景象印在他脑子里,那种荒凉,那种空旷,让他想起一些东西。
想起娘死的时候,他站在坟前,看着那片乱葬岗。也是这样的荒凉,这样的空旷。只不过那是死人的荒凉,这是活人的荒凉。
车不停地开。“哐当、哐当”,像在往世界的尽头开。
石娃是半夜被惊醒的。
不是被声音惊醒——车一直在响,他已经习惯了。是被一种感觉惊醒的,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包袱还在。但手感不对。
他猛地坐起来。
车厢里很暗,只有顶上的小孔透进一点月光。借着那点光,他看见自己的包袱被打开了。包袱皮散在一边,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棉袄还在,鞋还在,馍还在——少了两个。但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爹那件棉袄不见了。
那件里子补了又补、外面是蓝布的棉袄。那件夹层里塞了家里所有钱的棉袄。
石娃的脑袋“嗡”的一声。他疯了一样在包袱里翻,把东西全都倒出来。一件棉袄,一双鞋,三个馍(原本五个),弹弓。没了。爹的棉袄没了。
“怎么了?”豁嘴李被吵醒了。
“我……我爹的棉袄被偷了。”石娃的声音在抖。
“什么?”豁嘴李爬起来,“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睡着的时候……”
车厢里其他人也醒了。有人点起火柴——是抽烟的人带的。微弱的光线下,人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警惕和怀疑。
“谁偷的?”有人问。
没有人回答。
火柴灭了。车厢重新陷入黑暗。黑暗中,石娃听见有人说:“睡觉吧。找不回来了。”
“就是,谁让你不看好。”
“这车上什么人都有,自认倒霉吧。”
石娃呆呆地坐着。他想起爹缝棉袄的样子,一针一线,把所有的钱都塞进去。想起爹说:“你出门在外,用得着。”现在,棉袄没了,钱没了。爹的心血,没了。
他想哭,但哭不出来。眼泪堵在眼眶里,又硬生生憋回去。他想起爹跪在雪地里的样子,想起爹说“路得自己扫”。现在路才开始,就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咬着牙,把剩下的东西重新包好。包得很慢,很用力,像在包扎一个伤口。
豁嘴李小声说:“你……还有钱吗?”
石娃摇摇头。他摸向自己身上——穿的是那件新棉袄,爹给他的。他的手突然停住了。
棉袄的衣角,那个缝了活扣的地方,鼓鼓的。
他颤抖着手指,摸到那个活扣。木棍还在,他抽出来,手指伸进夹层。摸到了一个纸包。
拿出来,借着月光看。是一个油纸包,叠得方方正正。他打开,里面是钱。
五块钱。
三张一块的,两张五毛的。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字。石娃不认识所有的字,但他认识其中的几个:“石”“爹”“活”。他凑到车厢缝隙边,借着透进来的月光,仔细看。
字迹歪歪扭扭,但一笔一画很用力:
“石娃,这五块钱缝在你衣角,别让你爹知道。你爹把钱都给我了,这是他攒的卖血钱。你好好活。娘”
是娘的笔迹。
石娃认出来了。娘死前那段时间,偷偷学写字,本子上就是这样的字。他以为娘只学会了“好好活着”四个字。原来不止。
这五块钱,是娘藏的。藏在爹不知道的地方。在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塞进棉袄夹层时,娘还留了一手。或者说,留了一条后路。
现在,爹的棉袄被偷了,娘藏的这五块钱还在。
石娃握紧纸条,握得指节发白。纸条很薄,但在他手里重得像块石头。他想起娘最后的日子,咳着血,还在想方设法给他留点什么。想起爹,把一切都给了他,自己什么都没留。
眼泪终于流下来。不是号啕大哭,是无声的,静默的,像戈壁滩夜里渗出的露水,冰凉,苦涩,但真实。
他把纸条小心叠好,放回油纸包,塞回衣角的夹层。然后把木棍穿回去,系好活扣。
五块钱。不多。但这是娘留的。是娘用最后的力气,给他铺的一小段路。
够他走一阵子了。
天亮了。
车停在一个小站加水。铁门打开,新鲜空气涌进来,人们贪婪地呼吸。有人下车活动腿脚,有人去厕所,有人蹲在站台上啃干粮。
石娃也下了车。他站在站台上,看着四周。
还是戈壁滩。但远处有了山的轮廓,灰蓝色的,像用淡墨画在天边。站台很小,只有几间低矮的房子,墙上刷着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几个铁路工人提着水桶给车头加水,蒸汽喷出来,白茫茫一片。
豁嘴李凑过来,递给他半个馍:“吃点。”
石娃接过,咬了一口。馍已经硬了,嚼起来费劲,但他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嚼很多下,像要把所有营养都榨出来。
“你的钱……”豁嘴李小声问,“真没了?”
“没了。”石娃说,“但我还有五块。”
“哪来的?”
“我娘藏的。”
豁嘴李愣了一下,然后拍拍他的肩:“你娘……真好。”
石娃点点头。他看着远处那些山,突然问:“你说,中国有多大?”
豁嘴李被问住了:“多大……反正很大。从东到西,要走好多天。”
“我们走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
“才走了一天一夜。”石娃说,“可已经换了三个省了。甘肃,宁夏,现在……这是哪儿?”
站台上的牌子写着:清水堡。
“应该是甘肃和新疆交界了。”一个声音说。
是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蹲在站台边上抽烟,眼睛望着远方。石娃走过去,蹲在他旁边。
“叔,你去过新疆吗?”
“去过。”男人吐出一口烟,“六几年的时候,去援疆。待了五年,回来了。现在又去。”
“新疆……什么样?”
“大。”男人说,“比你想的大。从东到西,坐火车要坐好几天。有沙漠,有草原,有雪山,有油田。人也杂,哪儿的人都有:山东的,河南的,四川的,上海的。”
石娃听着。他第一次知道,中国不只是黄土地,不只是戈壁滩。还有那么多他没听过、没见过的地方。
“为什么要去新疆?”他问。
男人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为了活呗。六几年去,是因为家里没吃的,听说新疆有农场,管饭。现在去,是因为家里还是没吃的,听说石油队招工,给钱。”
“你家在哪儿?”
“河南。”男人说,“黄河边。六零年闹饥荒,村里饿死一半。我爹我娘都饿死了。我带着弟弟逃荒,走到新疆,活下来了。弟弟留在那儿了,我回来了。现在……又得去。”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但石娃听出了底下的东西——那种被命运推来推去的无奈,那种为了活命不停迁徙的疲惫。
车要开了。人们重新爬上车厢。铁门关上,世界又暗下来。
车继续开。戈壁滩还是戈壁滩,无穷无尽。
但车厢里的气氛变了。也许是因为停了那一会儿,也许是因为呼吸了新鲜空气,人们开始说话。
一个四川口音的青年说,他们那儿今年发大水,田都淹了,颗粒无收。一个山东口音的中年人说,他们那儿搞运动,把自留地都收了,家家揭不开锅。一个江苏口音的小伙子说,他们那儿人多地少,一个人几分地,怎么种都不够吃。
每个人都讲自己家乡的苦,讲为什么背井离乡来新疆。那些故事不同——有的是天灾,有的是人祸,有的是既定的贫困。但核心都一样:饿。
石娃听着。他想起自己的黄土地,想起爹跪在雪地里借粮,想起娘饿死,想起自己偷蛋,想起要饭,想起挖地衣。原来不只是他的家乡这样,全中国很多地方都这样。原来他经历的那些苦,不是他一个人的,是很多人的。
中国很大。大到从一个省到另一个省,要坐几天几夜的车。大到有各种各样的地形,各种各样的方言,各种各样的苦难。
但中国也很小。小到无论走到哪儿,人们都在为同一件事挣扎:吃饱饭。
豁嘴李碰碰他:“你在想啥?”
石娃回过神:“我在想……中国真大。”
“是啊。”豁嘴李说,“大得吓人。”
车继续开。“哐当、哐当”,像在丈量这片土地的辽阔。石娃把眼睛贴回那条缝隙,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戈壁滩。
现在是白天,看得更清楚了。戈壁滩不是完全平坦的,有起伏的土丘,有干涸的河床,有被风蚀成奇形怪状的岩石。偶尔能看见一些低矮的植物,灰绿色的,紧贴着地面,像在躲避什么。天空很蓝,蓝得刺眼,云很少,太阳直直地晒下来。
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这就是他要活下来的地方。
他摸了摸衣角,那个鼓鼓的地方。五块钱,娘的纸条。又摸了摸包袱,那把缠着红布的弹弓。
然后他坐直身体,背靠着铁皮。铁皮还是凉的,但好像没那么刺骨了。
车在开,路在延伸。
他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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