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敬靖安王一杯!”镇北将军严崇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大步走到萧凛席前,他身形魁梧,即便刻意收敛,也带着一股战场上磨砺出的悍勇煞气,“多年未见,王爷风采不减当年!末将在北境,时常听将士们提起王爷当年横扫千军的英姿,无不敬仰万分!今日见王爷气色大好,末将心中实在欢喜!这杯酒,祝王爷早日康复,重振雄风!”
他话说得豪迈热情,眼神却紧紧盯着萧凛,尤其是他的腿,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灼热的期待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萧凛举杯,与严崇碰了一下,声音依旧平淡:“严将军辛苦了。北境安宁,全赖将军与将士们用命。本王如今一介闲人,当不起将军如此盛赞。”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严崇也一口干了,却不离开,反而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带着真切的关切:“王爷,您的腿……当真有望?”他目光炯炯,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也带着只有旧部才有的、毫不掩饰的焦急。
这个问题,比皇后方才的试探更加直接,也更加难以回避。无数只耳朵竖了起来。
萧凛放下酒杯,抬眼看向严崇,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片刻,萧凛才缓缓道:“陈年旧伤,岂敢奢望。不过是王妃尽心调理,聊以慰藉罢了。”
他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依旧模糊。但严崇似乎听懂了什么,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那是属于军人的、看到希望和领袖可能归位的激动光芒。他重重抱拳:“末将明白了!王爷吉人天相,定能如愿!”说完,不再多言,深深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好奇、审视,还有一丝感激?),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个小插曲,让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镇北将军的态度,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接下来的宴饮,林晚更加小心翼翼。她能感觉到,投向她和萧凛的目光中,探究、算计、忌惮的成分,明显增加了。甚至有几个看似醉醺醺的宗室子弟,借故过来向萧凛敬酒,话里话外却总想往她身上引,都被萧凛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林晚的精神始终高度紧绷。酒气、熏香、脂粉气混杂在一起,让她有些胸闷。她悄悄按了按袖中那枚特制香囊,里面清凉提神的药草气息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就在宴席接近尾声,帝后准备起驾回宫,众人恭送之时,异变再生!
一个端着托盘、负责添酒的小宫女,不知是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还是紧张过度,竟踉跄着朝林晚和萧凛所在的位置直直撞了过来!她手中的托盘上,还有半壶未曾撤下的御酒!
“啊!”小宫女惊呼一声,托盘脱手,酒壶朝着林晚的面门飞砸过来!壶盖已然松动,里面冰凉的酒液泼洒而出!
事发突然,距离又近!林晚根本来不及完全闪避,只能下意识地侧身抬手去挡!
电光石火之间——
一只骨节分明、苍白却稳定的手,从旁伸了过来,精准地、轻轻巧巧地,在半空中截住了那飞来的酒壶!壶身稳稳落在他掌心,只有几滴残酒溅出,落在他玄色的亲王袍袖上,洇开几团深色的水渍。
是萧凛。
他不知何时已操控轮椅微微侧转,恰好挡在了林晚身前半步。他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那截住酒壶的手法,更是举重若轻,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整个麟德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小小的意外和萧凛那只稳如磐石的手上。
一个双腿残疾、坐在轮椅上的人,竟能有如此迅捷精准的反应和腕力?!
就连上首准备起身的皇帝和皇后,都停下了动作,目光惊疑不定地看了过来。
那小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连连磕头:“王爷饶命!王妃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脚下滑了……”
萧凛看也未看那宫女,只是将酒壶随手放在旁边的案几上,掏出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袖口的水渍。他面色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无妨。”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下次小心些。”
皇后最先反应过来,蹙眉呵斥:“没规矩的东西!惊扰了靖安王与王妃,拖下去,杖二十!”
立刻有内侍上前,将那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拖走。
皇后的目光落在萧凛身上,带着一种深深的探究和一丝极淡的惊疑:“靖安王……身手倒是不减当年。”
萧凛抬眸,迎上皇后的目光,语气依旧平淡:“让母后见笑了。不过是坐得久了,手上还有些力气罢了。若连个酒壶都接不住,那儿臣真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了。”
他这话,自嘲中带着一丝冰冷的锋芒。既解释了刚才的反应(坐得久,手上有力气),又暗指了某些人可能希望他成为“彻彻底底的废人”。
皇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王爷说笑了。今日也乏了,都散了吧。”说罢,与皇帝一同起驾离去。
帝后一走,殿内气氛顿时一松,但也弥漫开更多窃窃私语和意味深长的目光。萧凛刚才那一下,显然让许多人心中的评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林晚跟在萧凛身后,随着人流退出麟德殿。她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如同芒刺。
回程的马车上,两人依旧沉默。直到马车驶离皇城,驶入相对僻静的街道,萧凛才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冷:“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林晚知道他问的不仅是那小宫女的“意外”,还有宴席上种种。“皇后意在试探,甚至想将妾身纳入掌控。镇北将军……似对王爷旧情未忘,且对王爷腿伤好转抱有期望。”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最后那个宫女……妾身觉得,不完全是意外。”
萧凛眼中寒光一闪:“哦?”
“那宫女摔倒的角度和力度,太过‘恰好’。而且,她托盘飞出的方向,最初更像是冲着王爷您去的,只是妾身恰好坐在那个方向,才看似冲妾身而来。”林晚冷静地分析,“若酒壶真的砸中,酒水泼洒,污了王爷或妾身的衣衫是小事,但若壶中……”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若壶中不是普通的酒呢?在那种混乱和污秽的情况下,下点别的东西,简直防不胜防。
萧凛默然片刻,才道:“你倒是敏锐。”他靠在车壁上,闭了闭眼,“皇后那边,不会就此罢休。严崇……”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王爷,”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您的腿……今日似乎?”她指的是他接住酒壶时展现出的、超乎寻常的腕力和反应。
萧凛睁开眼,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难明。“一点保命的小把戏而已。”他避重就轻,“怎么,王妃觉得,本王就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废?”
“妾身不敢。”林晚垂下眼。
“今日你应对得不错。”萧凛忽然话锋一转,算是给了她一个肯定的评价,“但还不够。皇后既然开了口,后面必有下文。严崇今日态度明确,也会引来更多关注。”他看着她,眼神锐利,“从今日起,你在府内,也要更加小心。主院……也未必绝对安全。”
林晚心头一沉,点了点头。她明白,今日宫宴,只是暴风雨前的一次预演。真正的风浪,恐怕还在后面。
马车驶回靖安王府。府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但府内的空气,似乎比离去时更加凝重。
王管家迎上来,脸色比平日更加恭谨,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王爷,王妃,宫中方才……遣人送来了一些赏赐,说是给王妃压惊的。”
压惊?林晚和萧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冷意。
皇后的动作,果然快。
“东西呢?”萧凛问。
“已送到王妃院中了。”王管家躬身道。
“抬到书房来。”萧凛命令道,操控轮椅直接朝书房行去,“王妃也来。”
赏赐的东西很快被抬到书房。是两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打开一看,一盒是几匹流光溢彩的宫缎,另一盒则是一些珠宝首饰,并几样珍贵的药材,其中有一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
看起来都是贵重又得体的赏赐。
萧凛拿起那支老山参,在手中掂了掂,又凑近鼻端闻了闻,随即递给林晚:“你看看。”
林晚接过,仔细检查。山参本身没有问题,是上品。但当她检查到装山参的那个锦盒内衬时,指尖忽然触到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与丝绸纹理融为一体的凸起。
她心中一动,用指甲小心地抠了抠,竟从那内衬的夹层里,抠出了一张卷得极细的、米粒大小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蝇头小楷,墨色很新:
“三日后,未时,城南‘茗香苑’雅间‘听雨’,有故人候王妃,事关王爷安危,万望独自前来。”
没有落款。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将纸条递给萧凛。
萧凛看着那纸条,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的空气瞬间冷了好几度。他手指一捻,纸条化为齑粉。
“故人?独自前往?”他冷笑一声,“倒是个请君入瓮的好法子。”
“王爷,这……”林晚看向他。
“不必理会。”萧凛斩钉截铁,“这是冲着你来的。或许是皇后的人,想避开本王单独拿捏你。或许是别的什么人,想利用你打探消息,或者……设局陷害。”
林晚当然知道不能去。但这纸条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信号。有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将手伸到她面前了。
“妾身明白。”她将那份“赏赐”推到一边,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萧凛看着她,忽然道:“从今日起,你的治疗,再加一项。”
林晚疑惑地看向他。
“本王教你些……防身的小把戏。”萧凛的声音依旧冷冽,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线,“至少,下次再有人‘不小心’把东西砸向你时,你能自己躲开,或者……接住。”
林晚怔住,随即,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惊讶,有警惕,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他这是在……教她自保?是因为她今日宫宴应对尚可,还是因为……那宫女的“意外”,让他意识到了她处境的危险?
“妾身……谢王爷。”她低下头,声音很轻。
萧凛不再看她,转动轮椅面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记住,”他的声音随着夜风飘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冷硬,“在这王府,在这京城,想活,就不能只靠医术。”
“你得学会,怎么握住刀。”
林晚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那挺直却孤寂的背影,袖中的手指,缓缓收拢。
刀吗?
她会的。
而且,她拥有的,或许比他们想象的,更多,也更锋利。
只是,握刀的手,和用刀的心,需要更加谨慎,更加坚定。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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