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盖过了赛场上汗水和橡胶的腥膻,却盖不住那股紧绷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惊悸。李恩秀被小心地安放在白色诊床上,剧痛让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左手仍死死按着左肋下方,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随队的医生和护士迅速围拢上来,用韩语急促地交流着,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试图让她平躺下来检查伤势。
“不要动,放松,尽量深呼吸。”医生的声音沉稳,却掩不住指尖的微颤。
她尝试着配合,却在身体被轻轻挪动的瞬间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苍白的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被她咬出的深深齿痕。那双总是清澈如溪的眼眸,此刻因为剧痛而短暂涣散,蒙着一层生理性的水光,视线艰难地拨开人群,越过医护人员的肩膀,牢牢地锁在我身上。
我站在原地,一步未动,脚下像是生了根。方家那套深蓝色的训练服上,不知何时蹭上了一抹淡淡的灰痕,该是冲上赛垫时被器材剐蹭留下的。更刺目的是右手小臂处,一小片暗红格外扎眼——那是抱她时,无意间蹭到的湿迹,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渗出来的血珠。那点颜色在深蓝布料上并不显眼,却灼热得烫人,仿佛要透过皮肤,烙进骨血里。
世界线意识消失后的空洞感还在脑际回荡,像一场海啸退去后留下的寂静沙滩,陌生得令人心慌。但那片寂静之中,另一种更庞大、更嘈杂的“现实”,正以前所未有的凶猛姿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我几乎能“听”到场馆外炸开的舆论风暴。记者们疯狂按动快门的脆响、解说员语无伦次的惊叹、观众席上山呼海啸般的哗然与议论……更清晰的,是方家区域可能陷入的死寂,以及父亲方硕震怒之下,捏碎座椅扶手的脆响。还有岸阳那边,惊愕、不解、担忧,或许还夹杂着本能警惕的复杂目光。
所有这些声音、画面、压力,都汇聚成沉重的铅块,压在我的肩头,沉在我的胃底。但奇怪的是,当我的视线与诊床上那双疼痛却执拗望过来的眼睛相遇时,那些嘈杂的背景音仿佛被瞬间掐断了音量。
她的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我预想中对于“死敌”突然施救的惊惶或排斥,甚至没有太多的困惑。只有纯粹的、被剧痛剥离了所有伪装后的脆弱,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探究的怔忪。她似乎在用尽此刻所有的力气,试图看清我,看清这个不合常理、打破一切规则的方凌。
医生初步检查后,面色凝重,转头用韩语快速说道:“疑似肋骨骨裂,不排除更严重的损伤,必须立刻送医院做CT检查,有气胸风险!快,担架!”
移动担架床被迅速推了进来,金属轮子滑过地面的声响冰冷刺耳,敲得人心头发紧。医护人员俯身准备将她转移上去。
就在这时,医疗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不是被敲开的,是被一股急切的力道撞开的。
几个人影裹挟着外面沸腾声浪的余音和焦灼的气流冲了进来。是若白、喻馆主,还有眼圈通红、脸上泪痕未干的范晓萤。他们的目光先是急切地盯在李恩秀身上,看清她苍白痛苦的模样,喻馆主和若白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下水来,晓萤则捂住了嘴,眼泪又汹涌地涌了出来。
紧接着,他们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扫到了站在一旁、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我。
空气瞬间凝滞,连消毒水的气味都仿佛在这一刻冻住了。
若白上前一步,目光如电,在我脸上和那身方家训练服上快速扫过,最后落在我小臂那抹暗红上。他的眼神锐利而复杂,充满了审视、警惕,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愕然。他没有立刻开口,身体却下意识地微微侧移,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不动声色地隔在了我和担架床之间。
喻馆主眉头紧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痛苦难耐的李恩秀,沉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压抑的焦灼,是对医生说的,却也像是在问我:“情况怎么样?必须立刻去医院?”他的韩语带着岸阳特有的口音,却足够清晰有力。
医生匆忙点头:“是的,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李恩秀往担架床上转移。她疼得浑身发抖,牙关紧咬,硬生生将一声痛哼咽了回去,只有粗重破碎的呼吸声,泄露着她难以言说的痛苦。在被挪动的间隙,她的目光依旧穿过层层人影,执拗地望向我这边。
晓萤哭着扑到床边,紧紧攥住李恩秀没受伤的右手:“恩秀!恩秀你怎么样?别怕,我们马上就去医院!”
李恩秀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似乎想安慰哭得泣不成声的晓萤,目光却依旧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我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发现所有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解释动机?诉说缘由?我自己尚且陷在一片混沌之中。我只是……无法看着她那样狼狈地倒下,无法袖手旁观。仅此而已。但这个理由,落在方家长子的身份上,显得何其荒谬可笑。
若白终于将审视的目光完全钉在我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用的是中文:“方凌?”
两个字,一个简单的问句,却裹挟着千钧之力,藏着无数未尽之言。为什么?你想做什么?这算什么?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无法给出任何像样的回答。下颌线绷得死紧,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默认了身份,也默认了眼前这一切无法解释的荒唐。
喻馆主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的考量,最终却只化为一句急促的催促:“先去医院!其他事,之后再说!”
担架床被快速推出医疗室,岸阳的几人立刻跟了上去,簇拥着那道脆弱的白色身影,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晓萤在出门前,还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满是不解和敌意。
转瞬间,刚刚还拥挤紧张的医疗室,只剩下我和两个还在收拾器械的赛会医护人员。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地上还残留着些许匆忙间的凌乱痕迹。
一片死寂。
但这寂静,与之前世界线意识消失时的空洞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充满重量、充满后续、充满无数未知变数的寂静。是我亲手点燃了引线,现在,炸弹的余波正在四面八方扩散,而我独自站在爆心边缘,等待着第一块碎片的轰然袭来。
我抬起手,看着小臂上那点已经微微发干发暗的红色痕迹,指尖有些麻木。
刚才的冲动与狂暴褪去后,冰冷的现实如同潮水般漫上脚踝,继而淹没膝盖、腰腹、胸口。方家会如何反应?父亲会暴怒到何种程度?方氏内部那些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会如何利用这次“叛变”大做文章?我的继承人身份,甚至更基本的,我在方家的立足之地,会不会因此彻底倾覆?
还有李恩秀……她的伤势到底如何?骨裂?内出血?她看我的最后那一眼,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单纯的疼痛所致的恍惚,还是别的什么?
无数问题在脑海中盘旋冲撞,却找不到一个答案。只有一点异常清晰:
那一直束缚着我、规划着我、让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世界线意识”,真的不见了。不是休眠,是彻底消亡。在我违背它最核心的禁令,选择抱住李恩秀冲出赛场的那一刻,它就像不堪重负的电路,在剧烈的逻辑冲突中,彻底烧毁了。
我“自由”了。
可这自由的滋味,初尝之下,竟是如此冰冷、沉重,且带着浓烈的血腥与未知的恐惧。
像一列在漆黑轨道上行驶了半生的列车,突然被猛地抛出了既定的路线,前方没有轨道,没有信号灯,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弥漫着雾气的荒野。
而我,必须走下去。
迈开脚步,只觉得双腿有些虚浮。我走出医疗室,沿着选手通道向外。通道里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喧嚣,但零星的议论声、诧异的目光,如同细小的针尖,从四面八方刺来。我目不斜视,脊背挺得笔直,维持着方凌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
刚走出通道口,准备走向相对僻静的后门出口,两道穿着黑色西装、身形精悍的身影,如同两堵冰冷的墙壁,无声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是父亲身边的贴身保镖。
其中一人微微躬身,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凌少爷,方先生请您立刻过去。”
该来的,终究来了。
我停下脚步,抬眼看了看他们,又越过他们的肩膀,望向场馆外被霓虹灯和夜色切割的天空。远处,似乎能听到救护车呼啸而去的余音,尖锐,却又遥远。
“带路。”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
没有再回头去看那辆救护车消失的方向,我转身,跟着那两个黑色的身影,走向场馆深处某个贵宾休息室的方向。
那里,等待我的,将是第一场真正的风暴。
而我知道,从我抱起李恩秀的那一刻起,这场由我亲手开启的风暴,便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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