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贵宾休息室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大部分脚步声,却将寂静本身放大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墙壁上挂着数帧元武道历史的黑白照片,那些凝固在瞬间的凌厉动作,此刻竟像是穿越了时空的目光,冰冷地注视着行走其下的我。前方两位黑衣人的背影像两堵移动的高墙,隔绝了所有退路。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但奇怪的是,最初的惊涛骇浪褪去后,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笼罩了我。也许是最坏的结果早已在脑海中预演了千百遍,也许是世界线意识消散后留下的那片“自由”的虚空,暂时缓冲了现实的撞击。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双开门。一个黑衣人上前一步,无声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侧身示意我进入。
门内泄出的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还裹挟着一股混合了雪茄烟味与高级皮革气息的沉闷空气。我迈步走进去,门在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杂音。
房间宽敞得过分,装修奢华却透着刺骨的冷意。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首尔繁华的夜景,霓虹流淌,车灯如织,可这万家灯火的璀璨,反倒衬得室内死寂如坟。父亲方硕背对着我站在窗前,身形挺拔,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在指尖缓慢地转动。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胶,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冲破无形的屏障。
我走到房间中央,停下脚步,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试图寻找座位。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刮过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勉强维持着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墙上古董挂钟的秒针,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方硕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暴怒,甚至连一丝明显的情绪起伏都没有。只有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冷,那双与我轮廓相似的眼睛里,寒光凛冽如打磨过的冰刃,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我的衣衫,最后死死定格在我小臂那处已经干涸的暗红污迹上。
那目光,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让人心头发寒。
“解释。”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地板上,“用你能想到的,最合理的理由。”
我喉结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干涩得发疼。“当时情况紧急,对手恶意犯规,她伤得很重。”
“所以?”方硕向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可那无形的压迫感却骤然翻涌上来,“方氏的继承人,就成了岸阳训练营的急救员?还是李云岳女儿的私人保镖?”
他走到我对面的沙发前,却没有落座,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光滑冰凉的扶手。
“你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他的语调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剖析感,“头条。铺天盖地的头条。‘方氏长子赛场公然拥抱死敌之女’,‘继承人情迷对手,方家立场成谜’,‘一场比赛引发的豪门震荡’……精彩吗?方凌。”
我的后背瞬间绷紧。那些早已预料到的标题,从他嘴里一字一句说出来,竟带着截然不同的、直戳心脏的杀伤力。
“这不是情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却足够清晰,“那是蓄意伤害,任何有底线的人,都无法坐视不理。”
“底线?”方硕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你的底线,就是让方家几十年的经营,你祖父、我,还有无数人付出的心血,在今天沦为整个元武道界的笑柄?你的底线,就是把你自己,把我方硕的儿子,变成一个冲动、愚蠢、感情用事的笑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音量依旧克制,可冰层下翻涌的怒意,终于汹涌地破壳而出。
“方家的立场,就是你的立场!方家的敌人,就是你的敌人!李恩秀是谁?她是李云岳的女儿!是松柏道馆未来的支柱!是我们在岸阳、在韩国,甚至在国际赛场上,需要全力打压、最好能彻底摧毁的对手!你呢?你抱着她,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暴露在全世界的镜头下!你是嫌我们给她的关注度不够高?还是嫌方家树敌不够多?!”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我试图维持的平静外壳上。我攥紧了拳头,指节泛出青白的颜色。
“她当时可能伤及内脏,有气胸风险,耽误不起。”我试图抓住最后一点基于“人道”的理由,尽管我清楚,在这间只讲利益的屋子里,这个理由苍白得可笑。
“那又怎样?!”方硕猛地将手中的雪茄掷在光可鉴人的茶几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她是死是活,与你何干?与方家何干?组委会有医疗队,岸阳有自己的团队!轮得到你方凌去充英雄?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抱,抱走了多少人的信任?抱来了多少怀疑的目光?董事会那些老家伙,你的叔叔伯伯,还有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你方凌,骨头软了,心思歪了,再也不配做方家的继承人!”
他终于将最残酷的判决,赤裸裸地摆在了我面前。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冰冷愤怒的眼睛。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叛逆与绝望的火焰。
“所以,在方家,在您眼里,一个人的死活,远不如所谓的立场和利益重要,是吗?”我的声音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哪怕那个人,只是一个在赛场上公平竞赛,却惨遭恶意伤害的运动员?”
方硕的眼神骤然收缩,像是被我的话刺中了某个隐秘的痛点。他死死盯着我,良久,那眼中翻涌的暴风雪似乎平息了些许,转化为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冰冷。
“看来,是我以前对你保护得太好了。”他缓缓开口,踱步走到书桌后,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好到让你忘记了,这个世界,尤其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靠‘公平’和‘同情’运转的。它靠的是力量,是算计,是冷酷无情的取舍。”
他将文件朝着我的方向,轻轻推了过来。
“从今天起,你不再负责家族在元武道领域的任何核心事务。名下相关的训练基地、俱乐部管理权,全部暂时移交。你也不再是方氏集团对接元武道协会的官方代表。”
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平淡无波的冷酷,仿佛在陈述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商业决议。
“作为‘冲动行为’和‘立场严重失当’的惩戒,也算是给你一个‘冷静思考’的机会。方家在欧洲有一项推进不顺的产业并购案,牵扯到一些……不太容易打交道的当地势力。你去处理。期限,三个月。做成了,今天的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做不成……”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的话语里,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流放。这是赤裸裸的流放。让我去处理最棘手、最可能铩羽而归的烂摊子。成功了,是戴罪立功;失败了,恐怕就不仅仅是失去继承权那么简单。欧洲那边的情况我略有耳闻,水很深,牵扯复杂,甚至还夹杂着不少灰色地带。
这哪里是什么“反省之路”,分明是一条荆棘丛生、危机四伏的绝路。
我低头看着那份文件,封面上冰冷的标题刺得眼睛生疼。没有争辩,也没有哀求。在父亲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任何言语都失去了意义。方家的规则从来如此,赏罚分明,却也残酷得不留余地。
“还有什么问题吗?”方硕坐回宽大的皮椅里,重新拿出一支雪茄,慢条斯理地剪开烟蒂,仿佛刚才那场雷霆之怒,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觉。
我沉默了几秒,抬起头,问出了从进门起就压在心底的问题——尽管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得不到答案,甚至可能引来更深的猜忌。
“李恩秀……她伤势如何?”
方硕点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透过袅袅升起的淡蓝色烟雾看向我,眼神幽深难测,像是藏着一片不见底的寒潭。
“你很关心她?”他反问,语气听不出半分喜怒。
“她是因恶意犯规受伤的选手。”我避重就轻,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任何有体育精神的人,都该关心。”
“呵。”方硕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放心,死不了。岸阳那边消息捂得很紧,不过,骨裂是跑不了的,需要静养。至于其他……”他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
他对着我挥了挥手,动作里不带任何感情:“出去吧。立刻准备去欧洲的事宜。我会让人把相关资料和联系人发给你。记住,方凌。”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死死钉在我身上,带着沉甸甸的警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别再让我失望,也别再……做任何愚蠢的事。”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我拿起那份文件,纸张触手冰凉。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走廊里依旧寂静无声,地毯吸走了我的脚步声。那两名黑衣人还守在门外不远处,像两个沉默的幽灵,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朝着出口走去。手里的文件轻飘飘的,却又仿佛有千钧之重。它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指令,更像是一纸放逐令,将我推离了这场风波的中心,却也推向了另一片未知的、可能更加凶险的迷雾。
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最后的机会”。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浮现的,却是医疗室里,李恩秀那双因剧痛而涣散、却依旧执拗地望着我的眼睛。
骨裂……需要静养……
她没事。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微的丝线,堪堪吊住了我不断下坠的心。
走出场馆后门的那一刻,夜风扑面而来,带着都市特有的喧嚣与微凉。霓虹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在地上,显得格外孤绝。
我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空气中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也没有雪茄和皮革的气息,只有自由而冰冷的夜风,灌进我的衣领。
世界线意识已死。
父亲给了我一条近乎绝路的“生路”。
而李恩秀……她还在医院里,承受着伤痛。
前路茫茫,危机四伏。
但奇怪的是,当我握着这份冰冷的“放逐”文件,站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十字路口时,心中那片因反抗与选择而燃起的灰烬里,竟隐隐透出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火星。
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哪怕前路是悬崖峭壁,这一步,也是我自己迈出去的。
我将文件卷起,攥在手心,迈步走下台阶,融入了首尔流光溢彩、却又冷漠无比的夜色之中。
第一步,是先活下去,处理好欧洲这个烂摊子。
然后……
然后的事情,等我能从欧洲活着回来,再说。
夜色浓重如墨,身后的场馆依旧灯火通明,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刚刚将我吞噬,又悄然将我吐出。而前方,这座城市的脉络向着黑暗深处无限延伸,看不见尽头。
我迈开脚步,朝着临时下榻的酒店方向走去。口袋里的手机沉寂着,没有任何来自岸阳、或者关于她的消息。
这样也好。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切,才刚刚开始。真正的风暴,或许还在遥远的欧洲等待着我,又或许,就在我每一次心跳的间隙,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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