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慧把最后一把菜籽撒进土里时,天边已经堆起了铅灰色的云。
她蹲在田垄边,用手把松动的泥土轻轻压实,指尖拂过刚冒出嫩芽的小白菜,嫩黄的叶片上还挂着露水,像撒了层碎钻。
这是她种下去的第七天,系统奖励的速生种子果然争气,齐刷刷地钻出了土,连带着她后来播的南瓜籽,也顶破了硬壳,露出蜷曲的白芽。
“再长快点就好了。”她对着幼苗喃喃自语,从竹篮里拿出水壶,小心地浇着水。
水壶是她用剩下的碎银买的,粗陶做的,笨笨的却很能装水,只是从溪边到田地要走半里地,来来回回得耗掉小半个时辰。
刚浇完最后一垄,风突然就变了。原本懒洋洋的热风卷着沙砾扑面而来,吹得田埂上的茅草哗哗作响,铅灰色的云越压越低,把日头遮得严严实实,连远处青溪镇的牌坊都模糊了。
“要下雨了?”易慧抬头望了望天,赶紧把水壶塞进竹篮,拿起锄头往田埂边的草垛跑——她昨天特意割了些茅草堆在那,打算给幼苗挡挡正午的烈日,没想到派上了别的用场。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她刚把半捆茅草抱到田边。
第一滴雨落在脸上,凉得人一个激灵,紧接着就是瓢泼似的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疼得像小石子砸过来。风裹着雨丝往领子里钻,瞬间就把粗布衣裳浇透了,贴在身上又冷又沉。
“坏了!”易慧看着刚冒头的幼苗被雨水打得瑟瑟发抖,心里一紧。
这雨来得太急太猛,田垄里已经开始积水,再这么下去,幼苗会被泡烂,连带着埋下的菜籽都会被冲得一干二净。
她顾不上擦脸上的雨水,抓起茅草就往田垄上盖。
茅草湿了水格外沉,她得跪在泥地里,一把把铺匀,再用石块压住边角,防止被风吹走。
雨点砸在背上,疼得她龇牙咧嘴,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淌,灌进草鞋里,硌得脚底生疼,可她不敢停——这三分地是她全部的指望,是她能留在李相夷身边的理由,绝不能就这么毁了。
风越来越大,把她的头发吹得糊在脸上,挡住了视线。她抬手抹了把脸,刚想把西侧最低洼的那垄白菜盖好,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摔在泥地里,膝盖重重磕在石块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嘶——”她倒抽一口冷气,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手一撑就陷进了烂泥里,怎么也使不上劲。
雨幕里,她看见刚盖好的茅草被狂风掀起,卷着泥水滚进了田垄,刚冒头的幼苗在浑浊的水里摇摇晃晃,像随时会被吞没的小船。
“别冲啊……”她带着哭腔去抓茅草,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掌心的旧伤被水泡得发白,隐隐作痛。
可风太急,雨太猛,她刚按住这头,那头又被掀起,忙活了半天,身上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泥水漫过田垄,一点点淹向那些嫩得掐得出水的芽。
茅屋里,李相夷正靠在床头翻着那本《百草录》。书页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有些字迹已经模糊,可他看得很认真,仿佛能从那些泛黄的纸页里找出什么救命的方子。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某种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泥地里扑腾,又像是石块被风卷着撞在什么东西上。
他皱了皱眉,放下书走到窗边。窗纸早就破了个洞,用麻纸糊着,被风吹得鼓鼓囊囊。他伸手戳破麻纸,一道冷雨丝立刻钻了进来,打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冰。
透过那个破洞,他看见了田埂边的易慧。
她像只落汤鸡似的跪在泥地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风把她的粗布衣裳吹得紧紧贴在身上,显出细瘦的轮廓,可她还在使劲往田垄上压茅草,动作笨拙却执拗,好几次被风吹得踉跄,差点栽进水里。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泥水淹没的草鞋上,落在她膝盖处渗出的那点暗红上——是刚才摔倒时磕破的。
雨还在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背上,像要把她碾碎在那片泥地里。
李相夷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棂,木头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
墙角的挂钩上挂着件蓑衣,是前几年一个路过的猎户留下的,粗麻编的,带着股烟味,却很结实,能挡住最猛的雨。
他沉默地走过去,取下蓑衣。蓑衣沉甸甸的,带着潮湿的霉味,像压着什么东西。他走到门口,手已经碰到了门闩,只要轻轻一拉,就能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能把这件能遮风挡雨的蓑衣递到她面前。
可他的手停住了。
他想起自己咳血时她惊慌的脸,想起她端来忍冬藤汤时紧张的眼神,想起她在田埂上哼着古怪调子劳作的样子。
她像颗不知疲倦的石子,非要往他这潭死水的生活里砸,溅起些没用的涟漪。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疼了自己扛,累了自己捱,不需要谁来可怜,更不需要谁来做这些徒劳的事。
“多管闲事。”他低声骂了句,声音轻得被雨声吞没。
转身把蓑衣挂回墙角时,手指不小心勾住了蓑衣的带子,粗麻的纹路擦过掌心,竟有些发烫。
他没再看窗外,重新坐回床边,拿起那本《百草录》,可目光落在“碧茶毒”三个字上,怎么也看不进去。
雨停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易慧是被冻醒的。
她趴在田垄边睡着了,半边身子还浸在泥水里,怀里紧紧抱着一捆没来得及铺开的茅草。风停了,雨住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腥气,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凉。
她猛地抬起头,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田垄。
茅草被压得严严实实,虽然有些地方被雨水冲开了缺口,露出底下的泥土,可那些幼苗——那些嫩黄的小白菜,那些蜷曲的南瓜芽,竟然都好好的!
它们被茅草护着,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晨光里闪着光,非但没被淹死,反而像是被雨水洗得更精神了。
“活下来了……活下来了!”易慧爬起来想去摸那些幼苗,刚一动,膝盖就传来钻心的疼,她踉跄了一下,扶住田埂才站稳。
低头一看,粗布裤的膝盖处破了个洞,沾着暗红的血,混着泥结成了硬块,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反而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是高兴的泪。是那种拼尽全力护住了什么的、带着点傻气的满足。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田垄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茅草,看着那些被压得有点歪却依旧挺直的芽,用手指轻轻拂去叶片上的泥,指尖触到那点嫩黄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看来我也不是只会种死多肉嘛。”她吸了吸鼻子,笑着跟幼苗说话,没注意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李相夷就站在田埂那头,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头发被晨风吹得有些乱,脸色依旧苍白,可那双总是蒙着灰翳的眼睛,此刻正落在田垄西侧——
那里的积水还没退去,在晨光里泛着浑浊的光,把最边上几株幼苗的根泡得发白。
易慧转过身时吓了一跳,慌忙想把沾着泥的手往身后藏,却被他先开了口。
他背对着晨光,侧脸的轮廓有些模糊,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却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西侧地势低,该先挖排水沟。”
易慧愣住了。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西侧的积水,心里咯噔一下——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片地本来就西高东低,下雨时水肯定往低处聚,要是早挖条排水沟,哪里用得着冒雨盖茅草,膝盖也不会磕破了。
可他……他怎么会特意来说这个?
她抬头看向李相夷,他已经转过身往茅屋走了,青布长衫的衣摆在晨风中轻轻晃,背影清瘦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透着死气。
晨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竟让她想起剧里那个站在四顾门高台上的白衣少年,只是少了些锋芒,多了些沉淀下来的温和。
“知道了!”易慧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声音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雀跃,“我今天就去挖排水沟!”
前面的人没回头,也没应声,可易慧看见他的脚步顿了顿,像是听到了。她低头看着那些被保住的幼苗,又摸了摸膝盖上的伤,突然觉得这点疼根本不算什么。
风穿过田垄,吹得茅草沙沙作响,像是在替那些幼苗道谢。
易慧握紧拳头,看着远处茅屋的方向,在心里默念:“李相夷,你看,我能护住它们。以后,也能护住你。”
她不知道的是,茅屋门口的石墩上,那件粗麻蓑衣正静静地躺着,边角还沾着没来得及晒干的雨珠,像谁悄悄放在那,又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