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夜漏三声,铜壶滴水的清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层层回荡。
灯火映着玄绡屏风,龙影蟠曲,像随时会破壁而出。
马车驶出诏狱夹道,轮声碾过湿泥,发出低而黏的“咕唧”声。
赵高执辔,眼角余光却黏在身后那道渐渐合拢的铁门上——蒙毅并未随行。
“蒙毅竟被留下?”
他心中突地一跳,指节无声收紧,马鞭的牛皮柄被攥出一道深痕。
“陛下与扶苏才吵过一场,却反加护卫……
扶苏不死,胡亥无望。”
夜风掀动车帘,灯火在他瞳孔里碎成两点阴冷的星。
“要快。”
鞭梢轻扬,马车加快,消失在咸阳长街的尽头。
章台宫正殿,十二支鎏金铜鹤灯彻夜不熄。
嬴政玄衣纁裳,踞坐御案,朱砂笔在竹简上沙沙游走,却时不时抬头望向殿门。
案角,一盏鎏金小炉吐着龙涎香,香烟笔直上升,像一柄悬而未落的剑。
“蒙毅该到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空旷的大殿吞得只剩一点回响。殿外脚步声骤起,蒙毅甲叶铿锵,手抱四五捆湿漉漉的竹简,单膝跪地。
“微臣参见陛下!”
嬴政目光灼灼,几乎掠过案几:“呈上来!”
蒙毅膝行两步,将竹简高举过头。
嬴政一把接过,指尖因急切而微微发白。
竹简外束一条青丝带,打的是扶苏常用的“盘长结”。
赵高侍立侧后,眼皮猛地一跳,却低眉顺目,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嬴政展开第一片简,火光下墨迹尚新:
“臣扶苏昧死再拜言:藏书楼、书院之策,可安天下士心,可纾民怨……”
一行行工整小篆,如涓涓细流入心。
嬴政越看越快,到最后朗声大笑,笑声震得铜鹤灯火焰乱颤。
“好!有此一折,朕后顾之忧尽去!”
他扬声,“赵高!”赵高趋前两步:“奴婢在。”
“即刻传李斯、冯去疾、淳于越入宫。”
“诺。”
赵高领命退出殿门,袖中指甲却掐进掌心。
扶苏的奏折?
他心头翻江倒海,面上仍是一潭死水。四、重臣夜召
漏刻未几,李斯的玄色深衣、冯去疾的绛紫朝服、淳于越的素白儒袍依次踏入殿中。
灯火映出三人各不相同的神色:
李斯眉峰紧蹙,似嗅到新机;
冯去疾眼底狐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腰间玉组;
淳于越则面色微白——大公子深夜上奏,所为何事?“参见陛下——”
三人同声,却被嬴政抬手止住。
“免礼。
赵高,守殿门,百步之内,无朕旨意,不得近前。”
“诺。”
赵高躬身退出,殿门阖然一声,如巨兽合口。
冯去疾双手接过竹简,展开只一眼,眉梢便猛地扬起。
李斯凑近,目光掠过“捐输碑”“官督商办”等字,呼吸顿时粗重。
淳于越看到“择儒为师、以郡县学室为基”时,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殿中一时静得只能听见铜壶滴水的声音。
嬴政目光扫过三人,缓缓开口:“朕欲以此策,代焚书坑儒。
诸卿以为如何?”
李斯率先拱手,声音沉稳:“臣附议。
以商贾之资,成国家之学,不费帑藏而收士心,一石三鸟。”
冯去疾斟酌片刻:“臣亦附议,然需严核捐输之数,防豪强借名邀誉。”
淳于越深吸一口气,躬身道:“臣……愿附骥尾,并自荐为书院祭酒,以赎前愆。”
嬴政朗声而笑,笑声在殿梁间回荡。
“好!
此事便由丞相总筹,冯卿核计财用,淳于博士掌教典。
三卿即刻回署,明日卯时,呈上条陈!”“臣等遵旨!”
殿门再次开启,夜风涌入,灯火一阵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赵高侍立阶下,低眉顺目,却在灯影里悄悄攥紧了袖口。
蒙毅已奉诏返回诏狱,铠甲铿锵声渐远。
嬴政独坐御案,指尖轻抚那卷仍带潮气的竹简,眸中映出灯火,也映出未来千间广厦、琅琅书声。
而殿外,更深露重,赵高的影子在长廊尽头一闪,没入黑暗。
一场新的棋局,已在无声处落子。
章台宫灯火通明。
铜鹤灯千枝并列,烛焰在鎏金羽片间跳跃,将丹墀映得白昼一般。
嬴政高踞御榻,玄色衮龙袍铺陈如夜海,十二旒玉珠在额前轻撞,声如碎冰。
阶下,李斯、冯去疾、淳于越垂手而立。
三人面前,一卷青丝竹简摊开在乌漆案上,墨迹犹湿,散着淡淡松脂香。
片刻的死寂后,三人同时抬眼,神色各异。
李斯最先躬身,语气里带着克制的震动:“陛下,此策……当真出自扶苏公子?”
嬴政指尖轻叩案沿,声音低缓,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丞相莫非不识扶苏手笔?”李斯苦笑,再揖到底:“微臣岂敢。
只是此折条分缕析,滴水不漏,老臣自诩筹划半生,亦不能至此,故而失态。”
冯去疾附和:“臣等亦自愧不如。”嬴政朗声一笑,笑声在殿梁间回荡,惊起数只栖息的铜雀。
“朕深夜召卿等,非为夸赞,乃为挑漏。
卿等细看,可有缺隙?”三人再度俯首,目光在字里行间游走。
竹简上,藏书楼之制、书院之规、募捐之法、官督之条,层层递进,丝丝入扣。
李斯以法家之严谨审视,冯去疾以度支之盘算推敲,淳于越以儒门之理想映照,竟寻不得半点罅隙。
良久,李斯抬头,目带振奋:“陛下,此折可为百官楷模。
臣请即刻付尚书誊录,明发天下。”冯去疾、淳于越齐声:“臣等附议!”嬴政微微颔首,眸光却倏地暗了一分。
“冯卿,依折所言,立‘教育局’,掌书院、藏书楼之政;
择诸子百家硕彦为祭酒、博士。
三日内,草章呈上。”
“诺!”冯去疾肃然。
“丞相,立‘劝输署’,隶少府。
凡捐钱粮者,按数勒名,择其最者刻碑书院外亭,与国同休。
诏告郡国,十日内传遍闾里。”
“诺!”
李斯躬身。嬴政目光一转,落在淳于越身上。
淳于越心头一跳,急忙趋前半步:“陛下,臣……”
嬴政声音淡淡,却如霜刃:“朕召你,只想问一句——
此策,你可曾预闻?”
淳于越脸色微白,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他强自镇定,拱手道:“回陛下,臣虽愚钝,然数月前确曾与公子论及藏书、兴学之事。
今日之折,或缘臣昔日微言,公子引申而成。”
话一出口,殿中空气陡然凝固。
李斯与冯去疾对视一眼,皆垂眸不语。嬴政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缓缓起身,玄袍曳地,步步生风。
“哦?数月前微言,今日便成万全之策?
淳于博士,你之微言竟能自具条陈、自算钱粮、自立法度?”淳于越额头汗珠滚落,滴在金砖上,碎成数瓣。
他强撑道:“臣……臣与公子往复辩难,公子天资聪颖,遂……”
嬴政陡然喝断:“大胆!”
声如霹雳,震得铜鹤灯火焰齐晃。
“朕今日自诏狱归来,扶苏亲口所言——此策乃狱中高人指点!
你竟敢贪天之功,窃弟子之劳?
为人师表,不思进德,反欲沽名,可耻!”
淳于越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声音发颤:“陛下明鉴,臣……”
嬴政不容他再辩,袖袍一挥:“来人!”
两名黑甲禁军应声入殿,甲叶铿锵,一左一右架起淳于越。
“革除淳于越博士之位,罢其太子太傅之衔,即刻逐出宫禁!
并昭告天下:博士淳于越欲掩扶苏之功,心怀叵测,永不叙用!”
淳于越面如死灰,口中仍在喊冤,却被禁军拖曳而出,声音渐渐淹没在殿外长廊的风里。
嬴政回身,目光如炬,扫过李斯、冯去疾:“诏告天下:
扶苏公子上《建楼兴学疏》,朕深纳之。
自今伊始,凡郡国士民,愿输财货以建藏书楼、书院者,官府协助,刻名立碑,与国同休。
其条陈细则,一如扶苏所奏。
十日之内,咸阳四门张榜,布告四海!”
“臣等领诏!”
二人退出殿门,夜风卷动朝服,猎猎作响。
殿外,赵高尚未离去,恰见淳于越被拖出,心中惊疑翻涌。
李斯、冯去疾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
赵高眸光一沉,狭长的双眼在灯火里闪出阴鸷的冷光。
……
宫门外,李斯与冯去疾登车。
车帘一落,冯去疾低声道:“李相,大公子身后必有高人。”
李斯抚须,目光深邃:“诏狱之中,藏龙卧虎。
你我且静观其变。”
二人各自点头,车马分道,消失在咸阳的夜色里。
次日黎明,晨鼓未响,咸阳四门已贴出黄绢大榜。
榜前人头攒动,识字者高声诵读,不识者侧耳静听。
“……凡输粟千石、金五百镒者,立碑书院之侧,与国同休……”
消息如风,半日之间传遍关中,又随驰道、驿马飞向郡国。
藏书楼与书院,一夜之间成为天下士庶最热切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