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部侧门,一辆刷着军绿油漆、帆布篷顶的BJ212吉普车如同蛰伏在风雪中的钢铁巨兽,引擎低沉地轰鸣着,排气管喷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车灯只开了微弱的示廓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车前一小片翻卷的雪沫。
陆时序如同一尊冰冷的铁铸雕像,背对着车门,站在风雪中。军大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雪花落在他宽阔的肩头,迅速堆积了一层薄白,又被呼号的寒风吹散。他纹丝不动,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穿透风雪,锐利地扫视着家属院通往侧门的那条漆黑小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漫长得令人窒息。
终于,一个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身影,顶风冒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小路尽头冲了出来!是苏婉晴!
她背上背着一个不大的军用背包(显然是临时找来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深绿色的硬皮证件和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身上只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外面胡乱裹着陆时序那件厚重的军大衣,衣摆长得几乎拖到雪地里。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她脸上,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鼻尖冻得通红,但那双眼睛,在昏黄的车灯光晕下,却亮得惊人,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跑得很急,脚步在积雪中有些踉跄,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看到吉普车和车旁那个风雪中如磐石般的身影,她几乎是扑了过来,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
陆时序的目光在她脸上迅速扫过,确认她没有受伤,眼神依旧冰冷,只是下颌的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他没有任何废话,一把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简短地命令:“上车!”
苏婉晴没有丝毫犹豫,手脚并用地爬进副驾驶。车内冰冷刺骨,混合着浓重的机油味和皮革味。她刚坐稳,陆时序已经“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动作干脆利落。他绕过车头,拉开驾驶座车门,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寒气挤了进来。
吉普车内部空间狭小逼仄。陆时序坐下的瞬间,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风雪、机油和一种冷硬铁血气息的味道瞬间充满了小小的车厢。苏婉晴下意识地往车门边缩了缩,抱紧了怀里的证件和文件袋。
陆时序看也没看她,利落地挂挡、松离合、踩油门。吉普车发出一声低吼,轮胎碾过积雪,猛地蹿了出去,冲入茫茫风雪之中。车头大灯骤然亮起,两道雪亮的光柱如同利剑,劈开浓稠的黑暗和翻飞的雪幕。
车速极快,车身在坑洼不平的营区道路上剧烈颠簸。苏婉晴被惯性狠狠甩在靠背上,又弹回来,只能死死抓住车门上方的扶手。冰冷的铁质扶手冻得她手指发麻。窗外,军营熟悉的轮廓在风雪和急速后退中变得模糊扭曲,迅速消失在视野尽头。一种彻底告别、前路未卜的苍茫感攫住了她。
“系好安全带。”陆时序冰冷的声音在引擎的轰鸣和风雪的呼啸中传来,依旧是不带感情的命令口吻。
苏婉晴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扯过那根冰冷的帆布带子扣好。安全带勒紧身体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也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命运,已经和身边这个冷硬如铁的男人,牢牢捆绑在了这辆飞驰在南下风暴中的钢铁战车上。
车子驶出军营大门,哨兵持枪肃立敬礼。陆时序没有任何回应,吉普车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更加荒凉、风雪肆虐的国道。
车厢内陷入了死寂。只有引擎沉闷的嘶吼、轮胎碾压冰雪的嘎吱声、以及窗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陆时序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不断延伸又不断被风雪吞噬的道路。他的侧脸在仪表盘幽绿光芒的映照下,冷硬得像一块寒铁,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全神贯注、如临大敌的凝重。
苏婉晴紧紧抱着怀里的文件袋,冰冷的牛皮纸硌着她的手臂。恐惧被颠簸和寒冷暂时压制,一种混杂着悲壮和决绝的奇异平静渐渐占据了上风。她低头,借着仪表盘微弱的光线,看向那个深绿色的硬皮证件。
封皮是厚实的硬质人造革,颜色是那种深沉的、接近墨绿的军绿色。正中央,一个清晰凸起的、金色的八一军徽在幽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军徽下方,是两行同样凸起的烫金宋体字:
中国人民解放军
XX军区 特别通行证
下方一行小字:“持证执行绝密任务,沿途军警关卡予以最高级别通行便利及必要协助。阻挠等同妨害军务。”
苏婉晴的手指抚过那冰冷的军徽和烫金的字体,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和一种被强大力量托举的奇异安全感同时涌上心头。这就是陆时序口中的“最高权限”?这就是“磐石”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个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里面是厚厚一叠装订好的材料,首页抬头一行醒目的粗体黑字:
【“南归”行动 – 目标档案:昌泰贸易集团(代号:秃鹫)】下方盖着鲜红的“绝密”印章。
苏婉晴的心猛地一沉。她强压着指尖的颤抖,借着幽光,一页页翻看下去。
资料远比她想象的更详尽、更触目惊心!
陈昌泰: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考究的西装,梳着大背头,面带看似儒雅的微笑,眼神深处却透着一股阴鸷和贪婪。资料揭露了他明面上“爱国港商”的身份下,暗地里与多个境外情报机构、东南亚黑帮的千丝万缕联系。他控制的“昌泰贸易”是最大的走私中转站和洗钱渠道,走私物品从紧俏家电、尼龙布,到国家明令禁止出口的稀有金属、文物,甚至……军用级敏感电子元器件和技术图纸!
看到这里,苏婉晴倒抽一口冷气!她瞬间明白了自己当初经手的那个“电子元器件样品箱”和微型胶卷的可怕分量!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走私,而是涉及国家安全的技术窃取!昌泰不仅是要她的命,更是国家肌体上的毒瘤!
资料详细列举了昌泰在特区的势力分布:核心的走私码头(代号“鹰巢”)、几个重要的仓库据点、几家用作掩护的皮包公司地址和负责人名单。甚至还有几张模糊的航拍照片,标注着可疑的船只停泊点和陆路运输路线。
最让苏婉晴心惊肉跳的是关于阿强和她公司遭遇的详细报告(显然是陆时序在火车上或更早就同步获取的情报):
“……目标公司‘晴方好’于X月X日凌晨遭暴力打砸,纵火。所有办公设备、存货、文件资料焚毁殆尽。公司员工阿强(真名:李国强)遭多名不明身份暴徒袭击,右臂粉碎性骨折,颅脑损伤(中度),目前于鹏城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观察,尚未脱离生命危险。暴徒留下口信:‘这只是利息,正主跑不了。’经查,暴徒使用车辆及部分武器,与昌泰名下运输公司及保安队装备高度吻合。威胁指向性明确。”
“尚未脱离生命危险”……这几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苏婉晴的心脏!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悲愤的呜咽冲出口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哭没用!阿强的血,公司的灰烬,必须用敌人的血来偿还!
她继续往下翻,文件后面附着几张清晰的现场照片:被砸得稀烂的公司招牌、烧得只剩下焦黑框架的仓库、满地狼藉的灰烬……还有一张医院走廊的照片,几个穿着花衬衫、流里流气的男人看似随意地靠在墙边抽烟,眼神却凶狠地扫视着来往人员——照片旁标注:“疑为昌泰外围马仔,于医院附近监视”。
一股寒意从苏婉晴脚底直冲头顶!监视!他们连重伤的阿强都不放过!这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挑衅!
资料最后,是“南归”行动的初步纲要,字迹冷峻如刀:
行动目标:
> 1. 斩首:摧毁昌泰核心走私网络(重点:鹰巢码头),抓捕/清除首脑陈昌泰。
> 2. 断爪:彻底铲除其在特区对苏婉晴及其关联人员(李国强)的威胁网络。
> 3. 夺证:获取昌泰从事技术走私及危害国家安全的确凿证据链。
> 4. 关联:深挖其与“启明星”任务目标人物(李明远等)的潜在联系。
> 行动原则:快!准!狠!以雷霆手段,打其措手不及。充分利用特区环境及苏婉晴本地优势(人脉、语言、地形)。
> 苏婉晴定位:核心情报源及行动诱饵(高风险)。利用其“被迫逃离后秘密潜回复仇”的合理身份,吸引昌泰注意力,配合我方“磐石”分队实施精准打击。首要任务:确保其人身安全。
“行动诱饵(高风险)”……苏婉晴看着这几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明白,重回特区,她就是风暴的中心,是吸引秃鹫俯冲的鲜活血肉!陆时序那句“打回去”,背后是步步杀机的陷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开车的陆时序突然开口,声音在引擎和风雪的噪音中依旧清晰冰冷,如同金属摩擦:“看完了?”
苏婉晴猛地从文件上抬起头,看向他。陆时序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前方风雪弥漫的道路上,侧脸线条绷紧。
“看…看完了。”苏婉晴的声音有些干涩。
“什么感觉?”陆时序的问话依旧简短直接,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询问一份实验报告。
苏婉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毒瘤。必须挖掉。阿强的仇,我的债,还有他们祸害国家的账,一笔笔都要算清!” 她的声音到最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恨意和狠劲。
陆时序似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依旧目视前方:“光有恨不够。记住你的定位。诱饵,要做得像,活得久,还要能咬钩。”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冷静:“陈昌泰现在一定以为你吓破了胆,躲在军营里瑟瑟发抖,或者像丧家之犬一样在哪个角落东躲西藏。他要在你恐惧到极点时,像猫捉老鼠一样玩死你,最后再把你和阿强一起碾碎,彻底抹掉‘微型胶卷’这条线的所有痕迹。”
苏婉晴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所以,”陆时序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铁血的决断,“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你要‘秘密’潜回特区,但不是躲藏。你要让他知道,你回来了!带着不甘,带着愤怒,像一个被逼到绝境、失去理智的女人,要不顾一切地夺回属于你的东西,要找他拼命!”
他猛地一打方向盘,吉普车灵巧地避开路上一个被积雪掩盖的大坑,车身剧烈一晃。陆时序稳住方向,声音斩钉截铁:
“你要主动出现在他可能监视的地方,用尽你所有在特区的资源和关系,打听公司被毁的‘真相’,寻找‘翻身’的机会,表现得疯狂、绝望,但又带着一丝可笑的反抗意志!你要成为他眼中最诱人、最没有威胁,却又让他心痒难耐、忍不住想早点捏死的‘猎物’!”
“只有你动起来,把他那些藏在暗处的爪子和眼睛引出来,‘磐石’的刀,才能找到下刀的地方!明白吗?”
苏婉晴听着陆时序冰冷而清晰的战术布置,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戾!诱饵?那就做最疯狂、最致命的那一个!
“明白!”她的声音异常坚定,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我会让他看到他想看到的‘疯女人’!我会让他的人,主动来找我!”
陆时序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镜中映出的那双眼睛,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迷茫,只剩下被仇恨和决绝淬炼过的、如同母狼般的凶悍光芒。他不再言语,只是脚下油门一踩到底。吉普车引擎发出更加狂暴的嘶吼,速度再次飙升,如同一柄出鞘的、饱饮风雪的复仇之剑,撕裂沉沉夜幕,向着风暴的中心——特区,狂飙突进!
车窗外,风雪更大了。南下的路,漫长而凶险,但利剑既出,不见血,绝不归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