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深处,那家咖啡馆就像被时光遗忘了的标点,悄悄嵌在两棵梧桐树中间,粗壮的树干斑驳着青灰色的苔藓,枝丫在头顶织成密不透风的绿伞,漏下斑驳的光斑在地面随风晃动。
木质招牌悬在门楣上,”慢煮时光” 四个字是用深褐色漆料写的,边角被雨水泡得发深发沉,像浸了多年的茶渍,反倒添了几分温润的陈旧感。
推开门时,檐角垂下的铜铃”叮”地响了一声,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咖啡馆里比外面凉快点,空气里浮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混着旧木头的味道——吧台是老松木做的,边缘被磨得发亮,台面上的咖啡渍层层叠叠,像幅抽象画。
靠窗的位置空着,正是沈彦哲和陈峰常坐的那张桌子,木质桌面的纹路里嵌着点深褐色,是陈峰总爱把辣椒油溅在上面留下的。
沈彦哲拉开椅子坐下,椅腿在地板上蹭出”吱呀”一声。服务员是个扎马尾的姑娘,很快便端上来一杯美式,黑色的液体上浮着层细密的泡沫,杯垫是硬纸板做的,印着咖啡馆的LOGO,边缘卷了点毛边。
沈彦哲抬起头,视线透过玻璃窗,落在斜对面的“时光碎片”工作室,工作室的窗帘被拉上了一半,暖黄色的灯光投在墙上,像一块融化了的黄油。
这是他连续来咖啡馆的第三天,说是盯梢,其实更像是一种不由自主的靠近。那本卷边的笔记本摊开在桌上,夹着金属碎屑的化验报告——成分未知,含有微量放射性,与三年前陈峰失踪案案发现场残留的物质吻合。沈彦哲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看着化验报告陷入了沉思。
指尖划过”成分未知”四个字,沈彦哲忽然想起时铭宇虎口的创可贴,白色胶布边缘沾着的银灰色碎屑,当时他没敢细想,现在才意识到,那颜色和证物袋里的碎屑,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舌尖却尝到点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忽然飘入耳畔的几声蝉鸣,混杂着铜铃的脆响,将沈彦哲的思绪拉回,抬眼望去的时候,时铭宇的目光正好撞过来。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嘴角弯出个浅弧,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沈警官,这么巧。”时铭宇走过来时,沈彦哲注意到他的帆布鞋沾着点白泥,和工作室里那个青花瓷碗沿的泥痕一样。
“不巧。”沈彦哲合上笔记本,指尖在封面的卷边上来回蹭,”我在等人。”他说这话时,目光瞟向窗外的十字路口,那里的红绿灯正在变黄,一辆公交车正慢悠悠地驶过,车身上的广告画被晒得褪色,像张旧照片。
时铭宇没戳穿他,在邻桌拉开椅子坐下。他的动作很轻,椅腿没发出一点声音,像怕惊扰了什么。”一杯拿铁,谢谢。”他对服务员说完,视线落在沈彦哲的杯垫上,忽然”咦”了一声,身体往前倾了倾,手肘撑在桌面上,袖口的布料绷紧,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怎么?”沈彦哲皱眉,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杯垫上的咖啡渍像片残缺的枫叶,边缘有个三角形的缺口,是昨天他不小心碰倒杯子时溅出来的。
“你杯垫上的咖啡渍,”时铭宇的声音里带着惊讶,指尖在桌面上虚虚地画着,”和昨天的一模一样。”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腹有层薄茧,是常年捏镊子磨出来的。
沈彦哲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的苦味压不住心底莫名的烦躁。”一样的杯子,溅出来的形状差不多,很正常。”他说这话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时铭宇从裤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封面是深棕色的,边角磨得发亮,和沈彦哲的笔记本很像。
时铭宇翻开本子,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梧桐叶。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贴着张照片。
“沈警官,您看,”他把本子推过来,指尖在照片边缘轻轻点了点,”这是昨天16:23拍的,当时您也坐在这个位置,面前的美式只喝了三分之一。”
沈彦哲的手指停在杯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他拿起时铭宇的小本子,纸页上还留着淡淡的松节油味。照片里的阳光角度比现在偏西一点,杯沿的泡沫更厚,确实是昨天的样子。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杯垫,咖啡渍的形状、缺口的角度,甚至杯垫边缘卷起的弧度,都和眼前的毫无二致。他忽然想起便利店监控里的光斑轨迹,和时铭宇画的闹钟裂纹图,在脑子里慢慢重叠成一个螺旋形的圈。
“巧合罢了。”沈彦哲把本子推回去,声音有点硬,像被砂纸磨过。他看到时铭宇的手指在桌布上轻轻敲着,节奏和工作室里那台座钟的滴答声很像。
“沈警官,”时铭宇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您是不是也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往前凑了凑,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沈彦哲能闻到他身上的松节油混着淡淡的皂角香,”倒走的闹钟,消失的30秒,飘走的布衫,自己飞回笼子的鸟……这些事太集中了,集中得不像是巧合。”
他的目光很认真,像在解剖一件精密的仪器,连沈彦哲眼底一闪而过的动摇都捕捉到了。”这种集中,就像有人在背后拨动了时间的指针,让某些片段不断重复。”时铭宇的声音压得很低,”就像我修复过的那台老座钟,齿轮卡了根头发,就会在某个时间点来回倒转。”
沈彦哲的呼吸猛地沉了下去。三年前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午后,他和陈峰就坐在这张桌子旁。陈峰用勺子搅着拿铁的奶泡,说”等这个案子结了,我就申请调去后勤”,杯垫上的咖啡渍也是这样的枫叶形状。当时他还笑陈峰没出息,现在才想起,陈峰说这话时,手指一直在桌布上画圈,透露出莫名的焦虑。
“时铭宇,”沈彦哲抬起头,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对方的心思,”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时铭宇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他低下头,指尖在桌布的纹路里划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尘埃,”但那些老物件会说话……它们记得发生过的事,哪怕被人刻意抹去。”
他抬起头,眼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沈警官,您难道就不想知道,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沈彦哲心上最软的地方。他想说”我查了三年”,想说”所有证据都指向意外”,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咬紧的牙关。笔记本里夹着的陈峰的照片,边角已经被他摩挲得发毛。
服务员端来一杯拿铁,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白色的瓷杯放在时铭宇面前,奶泡堆得像朵云,上面撒着点肉桂粉。时铭宇拿起小勺,慢慢搅动着,勺底碰到杯壁发出”叮”的轻响,和他工作室里的铜铃音很像。
沈彦哲想用喝咖啡掩饰内心的翻涌,抬手时却不小心碰倒了杯子。黑色的液体”哗啦”一声泼出来,在杯垫上蔓延开来,像朵迅速绽放的墨花。他下意识伸手去扶,手指却僵在了半空——那滩咖啡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边缘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最后竟然凝成了片枫叶的形状,连那个三角形的缺口都严丝合缝,和昨天的、和时铭宇照片里的,完全重叠。
空气仿佛凝固了。洒在桌布上的咖啡顺着木纹往下滴,在沈彦哲的裤腿上洇出深色的印,黏腻的触感爬上来,他却浑然不觉。眼前的景象像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坚守了三年的理性壁垒上——那些被他归为”巧合”的疑点,那些被技术科解释为”设备故障”的异常,此刻都从记忆的缝隙里钻出来,在脑子里尖叫着。
时铭宇的呼吸也乱了。他看着沈彦哲僵在半空的手,看着杯垫上完美重叠的咖啡渍,眼里先是震惊,随即浮起”果然如此”的了然。”沈警官,我没有骗你。”他的声音带着点颤抖,”时间真的在重复。”
沈彦哲慢慢收回手,指尖冰凉。他想起陈峰失踪那天的监控录像,17:03分的画面突然模糊,像被蒙上了层水雾,技术科说”是信号干扰”;想起王大爷家保险柜内侧的暗红色印记,技术科说是”颜料残留”,可现在看来,那颜色和时铭宇座钟木壳上的印记,像从一个罐子里倒出来的。
“得把这些记下来。”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沈彦哲翻开笔记本,找到一页空白页,笔尖落下时,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小的点。”咖啡渍重叠”,他写下这五个字,笔锋比平时重,划破了纸页。然后他把笔递给时铭宇,”你把看到的异常,也都记下来。”
时铭宇伸手接过沈彦哲手中的笔,低头看着笔记本,封皮内侧露出半行字——”陈峰,2021.7.12″,他的呼吸顿了顿,笔尖落下时,力道忽然重了起来。
“座钟机芯异常振动,每日17:03分频率升高”,他写下这句话,字迹刚劲,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王阿姨的蓝布衫上有松节油味,不是她家的”,”老张头的鸟笼铜扣有磁场反应,触碰时会发热”,”金属碎屑在光照下会产生螺旋状光斑”……
沈彦哲看着他写字的侧脸,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像水墨画里的留白。时铭宇写得很专注,鼻尖快碰到纸页了,嘴角微微抿着,和他修复座钟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奇怪的魔力,能让那些诡异的、无法解释的事情,变得不那么可怕。
“你太紧绷了,像根拉满的弦。”陈峰以前总这么说他。那时候他们蹲在巷口的路灯下,陈峰往他碗里加辣椒油,说”案子要查,日子也要过”。沈彦哲当时没懂,现在看着时铭宇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那根弦,好像松了一点点。
时铭宇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正好对上沈彦哲的视线。那眼神不再像之前那么锐利冰冷,里面多了点什么,像被阳光融化的冰,透出水一般的温柔。时铭宇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低下头,在已经写满的纸页边缘,又补了句”张诚西装里料与蓝布衫材质一致”,耳朵却不知不觉红了起来。
窗外的霞光渐渐暗下去,梧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黑色的带子。咖啡馆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沈彦哲忽然注意到,时铭宇写的”17:03分”,数字”3″的尾勾总是不自觉地向上翘,和陈峰笔记本上的笔迹很像。
笔记本渐渐被填满了,两人的字迹交错着,像一张网,把那些散落的诡异片段都网了进来。沈彦哲合上本子时,纸页间夹着的化验报告露出来,时铭宇的目光在”放射性峰值”几个字上停了停。
“沈警官,明天还来吗?”时铭宇忽然开了口,“我请你喝咖啡。”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确定,像怕被拒绝的孩子。
沈彦哲站起身,椅腿在地板上蹭出”吱呀”一声。他没回头,回了句“也许吧”,声音轻得像被风一吹就散,却清晰地落进时铭宇心里。
走出咖啡馆时,晚风正好掀起沈彦哲的衣角,他抬头看向街角的十字路口,红绿灯正在交替闪烁,绿灯亮起的瞬间,一辆电动车急驰而过,车尾灯在暮色里拖出道红色的线,像根正在燃烧的引线。
时铭宇看着沈彦哲消失的背影,低头喝了口拿铁。奶泡已经化了,咖啡的温度刚好,舌尖尝到点若有若无的苦味,像藏在时光里的秘密。他的目光落在杯垫上,那片重叠的咖啡渍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一个身材臃肿的人正走在街道管理处的走廊里,不透光的墙壁隐去了他大半个身影,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盯紧那个修东西的,他知道得太多了。”
时铭宇的指尖猛地收紧,咖啡杯光滑的质地,好似有多道纹路似的,硌着他的掌心。他抬头看向窗外,十字路口的绿灯突然灭了3秒,像个诡异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