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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色未明。

风雪,骤然止歇。

惊澜郡主府的正堂内,烛火通明。

白幡,静静低垂。

萧清晏站在母亲的灵位前。

她亲手,将三炷清香插入炉中。

青烟笔直向上。

它缭绕着她沉静如水的侧脸,带着一丝肃穆。

桂嬷嬷肃立一旁。

她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长条紫檀木匣。

匣内,并非寻常华服。

一件玄色战袍被小心取出。

在烛光下,它缓缓展开。

袍身是北境玄甲军制式的利落剪裁,毫无冗余。

最夺人心魄的,是左胸处那朵以极细金线绣制的牡丹。

但这牡丹,毫无富贵之态。

大团大团暗沉发褐的陈旧血渍,狰狞地覆盖其上。

它们浸透了金线花瓣,蔓延至袍身各处。

那颜色深沉。

它带着穿透了十数年光阴的铁锈腥气,无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整件袍子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煞气。

冰冷、沉重。

它仿佛刚从尸山血海中归来。

桂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敬畏。

“老王妃遗言。”

她字字清晰。

“此袍乃当年渭水血战,她亲手射杀梁国先锋大将耶律雄时身披之物。”

“血染金线牡丹,自此成袍。”

说到此处,她又将昨夜的话,再次强调了一遍。

“王妃说,此袍非吉服。”

“若非入宫面圣,或见死敌,绝不可动。”

萧清晏伸出手指。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片干涸、板结的暗红血渍。

触感粗粝冰冷。

那股杀伐之气仿佛透过指尖,瞬间与她血脉中属于母亲的那一半彻底共鸣。

她眼底深处,寒芒乍现。

“今日。”

她收回手,声音平静无波。

“正该它重见天日。”

桂嬷嬷欲言又止。

可见郡主神情坚硬,再难相劝,她便不再多言。

她沉默而迅速地服侍萧清晏穿上这件特殊的战袍。

玄色衬得她脸色愈发冷白。

她的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

那朵被血污浸透的金线牡丹,在她胸前绽放出诡异而惊心动魄的力量。

无需言语。

一股无形的、带着铁锈血腥的威压,便沉沉弥漫开来。

当萧清晏踏出惊澜郡主府大门,登上马车时,天光微熹。

车轮碾过昨夜新积的薄雪,吱嘎作响。

它驶向皇城。

宫门巍峨。

守卫森严。

守门的金吾卫验过腰牌。

他的目光触及马车内端坐的身影,以及她身上那件醒目的战袍时,猛地一滞。

别人只看到血污。

他却闻到了那股熟悉得让他灵魂战栗的、属于沙场的陈年血腥!

他甚至下意识地辨认出。

那是梁国精锐惯用的兵器,所造成的撕裂伤痕!

那扑面而来的血腥煞气,让久经沙场的老兵也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他握紧了手中长戟,手心渗出冷汗。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甬道。

两侧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

愈发显得那辆玄色马车幽暗深沉,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有早起洒扫的内侍宫女,远远瞥见马车轮廓,尚不以为意。

但当马车驶近,车窗纱帘被风吹起一角。

它露出车内人玄色袍身上那片刺目的暗红血迹时——

“嘶……”

抽气声此起彼伏。

一个小宫女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砸在青石地上。

水花四溅。

她却浑然不觉,只惊恐地捂住了嘴。

眼睛瞪得溜圆。

她死死盯着那辆马车,仿佛看到了什么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着的传说。

沿途遇到的宫人,无论品阶高低,无不骇然变色。

他们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垂首躬身。

他们紧贴着冰冷的宫墙根,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缝里去。

所有目光都带着惊惧。

他们死死追随着那辆马车,直到它消失在通往内宫的拐角。

那沉重的车轮声,仿佛不是碾在宫道上。

而是碾在每个人的心尖上,震颤着他们的魂魄。

这哪里是朝见?

分明是裹挟着一身战场煞气的修罗,踏着尸骨归来了!

慈安宫内,暖意融融。

名贵的龙涎香在错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腾。

它混合着殿角佛龛前供奉的檀香,营造出庄重祥和的氛围。

低低的诵经声伴随着木鱼轻叩。

那是太后晨起的功课。

太后魏书仪端坐于凤椅之上。

她一身绛紫色凤穿牡丹常服,雍容华贵。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痕迹。

唯有一双微微下垂的眼角,透出久居上位的深沉与倦怠。

她心情不错。

她正等着看一出折了傲骨的凤凰,如何向她低头的戏码。

秦怜月侍立在她下首稍后的位置。

她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宫装。

精心修饰过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她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藏在宽大的袖中,不引人注目。

“太后娘娘。”

秦怜月的声音轻柔。

“您今日气色真好,这身衣裳衬得您越发尊贵了。”

魏太后眼皮都未抬。

她只淡淡道:“人老了,穿什么都一样。倒是你,手伤未愈,不必总站着伺候。”

“能侍奉娘娘是怜月的福分。”

秦怜月微微屈膝。

她脸上笑容温婉,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嫉恨。

声音压得更低。

“只是……怜月担心郡主她……今日入宫,怕还是带着怨气,冲撞了您。”

魏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

“哀家自有分寸。”

就在这时,殿外通传太监尖细的声音穿透了殿内的檀香与佛音。

“惊澜郡主萧清晏,觐见——!”

殿门,缓缓打开。

一股凛冽的、混杂着室外寒霜与浓重铁锈气息的风,猛地灌入温暖如春的慈安宫。

它瞬间冲散了满殿的龙涎与檀香。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几乎是同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诵经声戛然而止。

木鱼声也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上。

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姿。

晨光勾勒着她清冷如玉的轮廓。

然而,最夺人心魄的,是她胸前那大片刺目的暗红!

魏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攥紧。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瞬间碎裂!

惊愕、难以置信。

随即是如同被当众掌掴般的屈辱与彻骨冰冷,在她眼底凝结!

那件袍子!

那朵被血浸透的牡丹!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名字——耶律雄!

那是她梁国的雄狮,是她少女时代的仰慕之人!

如今,他的血,竟然被仇人的女儿当作战利品,穿到了她的面前!

她搭在凤椅扶手上的另一只手,指甲几乎要嵌进金丝楠木里,骨节泛白。

秦怜月更是倒抽一口冷气。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她死死盯着那袍子上的血污。

恐惧之余,心中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嫉妒。

凭什么!

凭什么萧清晏有如此显赫的出身,连一件旧袍子都能成为她横行无忌的底气。

而自己却只能靠着阴谋诡计,摇尾乞怜!

萧清晏仿佛对殿内骤降的温度和凝固的气氛毫无所觉。

她步履沉稳。

一步步走到殿中,在距离凤座约一丈远处停下。

动作干脆利落。

她抱拳躬身:“臣女萧清晏,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声音清越。

它打破了死寂。

魏太后深吸一口气。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和那瞬间被战袍煞气激起的心悸。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长辈般的温和。

“平身吧,清晏丫头。”

她微微抬手,目光扫过萧清晏身上的战袍。

语气一转,带着探究和敲打。

“你这身衣裳……倒是别致。”

“哀家记得,昨日才赐下些锦缎,想着你迁了新府,总该有些体面衣衫。”

“怎么,是宫里的料子不合心意?”

话音未落,侍立在她身侧的一个中年太监便上前一步。

他尖声道:“太后娘娘体恤郡主孝心,特赐上等苏锦十匹、云锦十匹、蜀锦十匹,南海珍珠一斛,东珠头面一套,金镶玉如意两柄,着内务府即刻送往惊澜郡主府!”

“还不快谢恩?”

这哪里是赏赐?

这是明晃晃的提醒和施压!

还没完。

魏太后冰冷的声音又响起,

“哀家听闻你昨日迁了新府,孝心可嘉。”

“只是你年纪尚轻,一个人打理偌大的府邸,恐有不周。

哀家已为你择了两位宫中资深的教养嬷嬷,再拨二十名内侍过去,也好帮你分担分担。”

魏太后话音温和。

她的意图却带着剧毒。

明目张胆地要将眼线扎进萧清晏的心脏。

萧清晏站直身体。

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

她微微躬身:“太后娘娘厚爱,臣女感激涕零。”

魏太后眼中刚闪过一丝满意。

却听她话锋陡然一转。

语气变得无比沉痛:

“只是……亡母灵堂尚在。

新府之中,处处皆是母亲遗物。

睹物思人,哀思难抑。

臣女只觉五内俱焚。

恨不能以身相代。

此刻若受娘娘如此重赏,穿红着绿,于心何安?

岂非令九泉之下的母亲魂魄难安?此其一。”

她顿了顿。

抬起头。

目光澄澈坦荡地迎上太后骤然转冷的视线。

声音清晰无比:

“其二,新府虽陋。

却乃亡母当年陪嫁私产。

一草一木,皆是母亲心血所系。

臣女迁入,是为亡母守灵。

愿日夜相伴,护她魂魄安宁。

府中一切,皆不敢假手外人。

唯恐扰了母亲清净。

臣女不敢以孝之名,行不孝之事。

更不敢因太后娘娘的赏赐,而扰了亡母清净。

望太后娘娘体恤臣女一片拳拳孝心。”

字字句句。

情深意切。

萧清晏将“孝道”二字高举过头顶。

瞬间化作她坚不可摧的壁垒!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魏太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她感觉胸口发闷。

精心布置的棋局。

被对方轻描淡写地用“孝道”掀了棋盘!

一旁的秦怜月看得心急如焚。

她嫉妒萧清晏能如此理直气壮。

更怕自己失去这次邀功的机会。

再也按捺不住。

她猛地往前一步。

“扑通”一声跪倒在魏太后脚边。

秦怜月指着萧清晏身上的战袍。

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

尖利地喊道:

“太后娘娘!您看!

您快看她穿的是什么啊!

这……这满是血污的凶煞之物!

如此不祥。

如此污秽!

郡主竟敢穿入慈安宫。

面见凤驾!

这分明是……分明是对您的大不敬!

是对天家的亵渎啊!

娘娘凤体尊贵。

日日礼佛。

慈悲为怀。

岂容这等凶物冲撞!

求娘娘立刻命她脱下这身污秽之物。

以正宫规。

以安凤心!”

秦怜月的话。

瞬间点燃了魏太后心中积压的怒火。

对!

孝道压不住她。

就用宫规和不敬来压!

她等的就是这个台阶!

“清晏!”

魏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凤威。

目光冰冷地刺向萧清晏。

“怜月所言,你可听见?

慈安宫乃佛门清净之地。

供奉佛祖。

哀家在此颐养天年!

你身披此等污秽血衣入宫。

意欲何为?

是要将这满殿祥瑞佛光都染上血腥吗?

立刻给哀家脱了它!”

命令下达。

带着雷霆之怒。

殿内所有宫女太监噤若寒蝉。

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萧清晏却仿佛没听到那严厉的斥责。

她缓缓低下头。

目光落在胸前那片暗沉的血迹上。

修长的手指抬起。

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

极其缓慢地。

珍而重之地抚摸着那早已干涸凝固的暗褐色血块。

她的动作轻柔。

那是在珍视。

那是在凭吊。

一段尘封的、光荣的往事。

那块血迹,是她母亲的荣光。

殿内静得可怕。

只听得见魏太后因愤怒而加重的呼吸声。

终于,萧清晏抬起头。

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眸。

越过惊怒的魏太后。

越过幸灾乐祸的秦怜月。

直直地投向虚空。

她的唇角。

极其缓慢地。

向上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太后娘娘容禀。”

“此袍,非是污秽凶物。”

她顿了顿。

目光最终落回到脸色铁青的魏太后脸上。

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锋锐。

“此乃家母,前惊澜郡主林氏,当年于渭水之畔,亲率八百玄甲铁骑,大破梁国三万先锋军时,亲手射杀其先锋大将耶律雄……所穿之战袍!”

“耶律雄”三个字出口的瞬间。

魏太后正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抖。

“啪”的一声脆响。

串着佛珠的丝线应声而断!

十几颗温润的紫檀佛珠瞬间崩裂。

噼里啪啦地滚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魏太后的脸色。

在那一刻。

由铁青化为煞白!

萧清晏的目光锐利。

紧紧锁定着失态的太后。

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然后,她的指尖重重按在那片暗红之上。

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无尽的骄傲与凛冽的杀意:

“袍上血迹,皆是——敌寇之血!”

满殿死寂!

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真相震得魂飞魄散!

萧清晏缓缓收回手。

目光冷冷地扫过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的秦怜月。

最后再次直视凤座上失魂落魄的魏太后。

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调。

发出了最后的质问:

“太后娘娘,您现在还觉得,这为我大周开疆拓土、守护万民的英雄之血……是污秽之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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