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
风雪,骤然止歇。
惊澜郡主府的正堂内,烛火通明。
白幡,静静低垂。
萧清晏站在母亲的灵位前。
她亲手,将三炷清香插入炉中。
青烟笔直向上。
它缭绕着她沉静如水的侧脸,带着一丝肃穆。
桂嬷嬷肃立一旁。
她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长条紫檀木匣。
匣内,并非寻常华服。
一件玄色战袍被小心取出。
在烛光下,它缓缓展开。
袍身是北境玄甲军制式的利落剪裁,毫无冗余。
最夺人心魄的,是左胸处那朵以极细金线绣制的牡丹。
但这牡丹,毫无富贵之态。
大团大团暗沉发褐的陈旧血渍,狰狞地覆盖其上。
它们浸透了金线花瓣,蔓延至袍身各处。
那颜色深沉。
它带着穿透了十数年光阴的铁锈腥气,无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整件袍子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煞气。
冰冷、沉重。
它仿佛刚从尸山血海中归来。
桂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敬畏。
“老王妃遗言。”
她字字清晰。
“此袍乃当年渭水血战,她亲手射杀梁国先锋大将耶律雄时身披之物。”
“血染金线牡丹,自此成袍。”
说到此处,她又将昨夜的话,再次强调了一遍。
“王妃说,此袍非吉服。”
“若非入宫面圣,或见死敌,绝不可动。”
萧清晏伸出手指。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片干涸、板结的暗红血渍。
触感粗粝冰冷。
那股杀伐之气仿佛透过指尖,瞬间与她血脉中属于母亲的那一半彻底共鸣。
她眼底深处,寒芒乍现。
“今日。”
她收回手,声音平静无波。
“正该它重见天日。”
桂嬷嬷欲言又止。
可见郡主神情坚硬,再难相劝,她便不再多言。
她沉默而迅速地服侍萧清晏穿上这件特殊的战袍。
玄色衬得她脸色愈发冷白。
她的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
那朵被血污浸透的金线牡丹,在她胸前绽放出诡异而惊心动魄的力量。
无需言语。
一股无形的、带着铁锈血腥的威压,便沉沉弥漫开来。
当萧清晏踏出惊澜郡主府大门,登上马车时,天光微熹。
车轮碾过昨夜新积的薄雪,吱嘎作响。
它驶向皇城。
宫门巍峨。
守卫森严。
守门的金吾卫验过腰牌。
他的目光触及马车内端坐的身影,以及她身上那件醒目的战袍时,猛地一滞。
别人只看到血污。
他却闻到了那股熟悉得让他灵魂战栗的、属于沙场的陈年血腥!
他甚至下意识地辨认出。
那是梁国精锐惯用的兵器,所造成的撕裂伤痕!
那扑面而来的血腥煞气,让久经沙场的老兵也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他握紧了手中长戟,手心渗出冷汗。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甬道。
两侧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
愈发显得那辆玄色马车幽暗深沉,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有早起洒扫的内侍宫女,远远瞥见马车轮廓,尚不以为意。
但当马车驶近,车窗纱帘被风吹起一角。
它露出车内人玄色袍身上那片刺目的暗红血迹时——
“嘶……”
抽气声此起彼伏。
一个小宫女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砸在青石地上。
水花四溅。
她却浑然不觉,只惊恐地捂住了嘴。
眼睛瞪得溜圆。
她死死盯着那辆马车,仿佛看到了什么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着的传说。
沿途遇到的宫人,无论品阶高低,无不骇然变色。
他们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垂首躬身。
他们紧贴着冰冷的宫墙根,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缝里去。
所有目光都带着惊惧。
他们死死追随着那辆马车,直到它消失在通往内宫的拐角。
那沉重的车轮声,仿佛不是碾在宫道上。
而是碾在每个人的心尖上,震颤着他们的魂魄。
这哪里是朝见?
分明是裹挟着一身战场煞气的修罗,踏着尸骨归来了!
慈安宫内,暖意融融。
名贵的龙涎香在错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腾。
它混合着殿角佛龛前供奉的檀香,营造出庄重祥和的氛围。
低低的诵经声伴随着木鱼轻叩。
那是太后晨起的功课。
太后魏书仪端坐于凤椅之上。
她一身绛紫色凤穿牡丹常服,雍容华贵。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痕迹。
唯有一双微微下垂的眼角,透出久居上位的深沉与倦怠。
她心情不错。
她正等着看一出折了傲骨的凤凰,如何向她低头的戏码。
秦怜月侍立在她下首稍后的位置。
她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宫装。
精心修饰过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她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藏在宽大的袖中,不引人注目。
“太后娘娘。”
秦怜月的声音轻柔。
“您今日气色真好,这身衣裳衬得您越发尊贵了。”
魏太后眼皮都未抬。
她只淡淡道:“人老了,穿什么都一样。倒是你,手伤未愈,不必总站着伺候。”
“能侍奉娘娘是怜月的福分。”
秦怜月微微屈膝。
她脸上笑容温婉,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嫉恨。
声音压得更低。
“只是……怜月担心郡主她……今日入宫,怕还是带着怨气,冲撞了您。”
魏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
“哀家自有分寸。”
就在这时,殿外通传太监尖细的声音穿透了殿内的檀香与佛音。
“惊澜郡主萧清晏,觐见——!”
殿门,缓缓打开。
一股凛冽的、混杂着室外寒霜与浓重铁锈气息的风,猛地灌入温暖如春的慈安宫。
它瞬间冲散了满殿的龙涎与檀香。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几乎是同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诵经声戛然而止。
木鱼声也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上。
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姿。
晨光勾勒着她清冷如玉的轮廓。
然而,最夺人心魄的,是她胸前那大片刺目的暗红!
魏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攥紧。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瞬间碎裂!
惊愕、难以置信。
随即是如同被当众掌掴般的屈辱与彻骨冰冷,在她眼底凝结!
那件袍子!
那朵被血浸透的牡丹!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名字——耶律雄!
那是她梁国的雄狮,是她少女时代的仰慕之人!
如今,他的血,竟然被仇人的女儿当作战利品,穿到了她的面前!
她搭在凤椅扶手上的另一只手,指甲几乎要嵌进金丝楠木里,骨节泛白。
秦怜月更是倒抽一口冷气。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她死死盯着那袍子上的血污。
恐惧之余,心中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嫉妒。
凭什么!
凭什么萧清晏有如此显赫的出身,连一件旧袍子都能成为她横行无忌的底气。
而自己却只能靠着阴谋诡计,摇尾乞怜!
萧清晏仿佛对殿内骤降的温度和凝固的气氛毫无所觉。
她步履沉稳。
一步步走到殿中,在距离凤座约一丈远处停下。
动作干脆利落。
她抱拳躬身:“臣女萧清晏,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声音清越。
它打破了死寂。
魏太后深吸一口气。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和那瞬间被战袍煞气激起的心悸。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长辈般的温和。
“平身吧,清晏丫头。”
她微微抬手,目光扫过萧清晏身上的战袍。
语气一转,带着探究和敲打。
“你这身衣裳……倒是别致。”
“哀家记得,昨日才赐下些锦缎,想着你迁了新府,总该有些体面衣衫。”
“怎么,是宫里的料子不合心意?”
话音未落,侍立在她身侧的一个中年太监便上前一步。
他尖声道:“太后娘娘体恤郡主孝心,特赐上等苏锦十匹、云锦十匹、蜀锦十匹,南海珍珠一斛,东珠头面一套,金镶玉如意两柄,着内务府即刻送往惊澜郡主府!”
“还不快谢恩?”
这哪里是赏赐?
这是明晃晃的提醒和施压!
还没完。
魏太后冰冷的声音又响起,
“哀家听闻你昨日迁了新府,孝心可嘉。”
“只是你年纪尚轻,一个人打理偌大的府邸,恐有不周。
哀家已为你择了两位宫中资深的教养嬷嬷,再拨二十名内侍过去,也好帮你分担分担。”
魏太后话音温和。
她的意图却带着剧毒。
明目张胆地要将眼线扎进萧清晏的心脏。
萧清晏站直身体。
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
她微微躬身:“太后娘娘厚爱,臣女感激涕零。”
魏太后眼中刚闪过一丝满意。
却听她话锋陡然一转。
语气变得无比沉痛:
“只是……亡母灵堂尚在。
新府之中,处处皆是母亲遗物。
睹物思人,哀思难抑。
臣女只觉五内俱焚。
恨不能以身相代。
此刻若受娘娘如此重赏,穿红着绿,于心何安?
岂非令九泉之下的母亲魂魄难安?此其一。”
她顿了顿。
抬起头。
目光澄澈坦荡地迎上太后骤然转冷的视线。
声音清晰无比:
“其二,新府虽陋。
却乃亡母当年陪嫁私产。
一草一木,皆是母亲心血所系。
臣女迁入,是为亡母守灵。
愿日夜相伴,护她魂魄安宁。
府中一切,皆不敢假手外人。
唯恐扰了母亲清净。
臣女不敢以孝之名,行不孝之事。
更不敢因太后娘娘的赏赐,而扰了亡母清净。
望太后娘娘体恤臣女一片拳拳孝心。”
字字句句。
情深意切。
萧清晏将“孝道”二字高举过头顶。
瞬间化作她坚不可摧的壁垒!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魏太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她感觉胸口发闷。
精心布置的棋局。
被对方轻描淡写地用“孝道”掀了棋盘!
一旁的秦怜月看得心急如焚。
她嫉妒萧清晏能如此理直气壮。
更怕自己失去这次邀功的机会。
再也按捺不住。
她猛地往前一步。
“扑通”一声跪倒在魏太后脚边。
秦怜月指着萧清晏身上的战袍。
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
尖利地喊道:
“太后娘娘!您看!
您快看她穿的是什么啊!
这……这满是血污的凶煞之物!
如此不祥。
如此污秽!
郡主竟敢穿入慈安宫。
面见凤驾!
这分明是……分明是对您的大不敬!
是对天家的亵渎啊!
娘娘凤体尊贵。
日日礼佛。
慈悲为怀。
岂容这等凶物冲撞!
求娘娘立刻命她脱下这身污秽之物。
以正宫规。
以安凤心!”
秦怜月的话。
瞬间点燃了魏太后心中积压的怒火。
对!
孝道压不住她。
就用宫规和不敬来压!
她等的就是这个台阶!
“清晏!”
魏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凤威。
目光冰冷地刺向萧清晏。
“怜月所言,你可听见?
慈安宫乃佛门清净之地。
供奉佛祖。
哀家在此颐养天年!
你身披此等污秽血衣入宫。
意欲何为?
是要将这满殿祥瑞佛光都染上血腥吗?
立刻给哀家脱了它!”
命令下达。
带着雷霆之怒。
殿内所有宫女太监噤若寒蝉。
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萧清晏却仿佛没听到那严厉的斥责。
她缓缓低下头。
目光落在胸前那片暗沉的血迹上。
修长的手指抬起。
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
极其缓慢地。
珍而重之地抚摸着那早已干涸凝固的暗褐色血块。
她的动作轻柔。
那是在珍视。
那是在凭吊。
一段尘封的、光荣的往事。
那块血迹,是她母亲的荣光。
殿内静得可怕。
只听得见魏太后因愤怒而加重的呼吸声。
终于,萧清晏抬起头。
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眸。
越过惊怒的魏太后。
越过幸灾乐祸的秦怜月。
直直地投向虚空。
她的唇角。
极其缓慢地。
向上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太后娘娘容禀。”
“此袍,非是污秽凶物。”
她顿了顿。
目光最终落回到脸色铁青的魏太后脸上。
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锋锐。
“此乃家母,前惊澜郡主林氏,当年于渭水之畔,亲率八百玄甲铁骑,大破梁国三万先锋军时,亲手射杀其先锋大将耶律雄……所穿之战袍!”
“耶律雄”三个字出口的瞬间。
魏太后正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抖。
“啪”的一声脆响。
串着佛珠的丝线应声而断!
十几颗温润的紫檀佛珠瞬间崩裂。
噼里啪啦地滚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魏太后的脸色。
在那一刻。
由铁青化为煞白!
萧清晏的目光锐利。
紧紧锁定着失态的太后。
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然后,她的指尖重重按在那片暗红之上。
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无尽的骄傲与凛冽的杀意:
“袍上血迹,皆是——敌寇之血!”
满殿死寂!
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真相震得魂飞魄散!
萧清晏缓缓收回手。
目光冷冷地扫过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的秦怜月。
最后再次直视凤座上失魂落魄的魏太后。
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调。
发出了最后的质问:
“太后娘娘,您现在还觉得,这为我大周开疆拓土、守护万民的英雄之血……是污秽之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