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长安诏狱最深处的石室里,董贤蜷缩在墙角。
他身上的锦衣已沾满污渍,昨日还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今日便沦为阶下囚。烛火在铁门外摇曳,投下狱卒晃动的影子。董贤忽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黎明,他在未央宫偏殿第一次见到哀帝——那时陛下眼里有光,拉着他的手说:“圣卿,朕知你忠心。”
脚步声由远及近。
铁门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刺破寂静。董贤抬头,看见王莽一袭玄色朝服,在两名亲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烛光映照下,王莽的面容平静得不似真人。
“董君。”王莽开口,声音在石室里回荡。
董贤撑起身体,忽然笑了:“新都侯……不,现在该称大司马了。怎么,亲自来送我上路?”
王莽示意亲卫退至门外,独自站在石室中央。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简牍,轻轻放在地面的草席上。
“这是你与南阳张淳往来的账目副本,还有少府库银出入的记录。”王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昨夜又核对了一遍,其中三笔账目对不上——建平三年春,你批给少府织室的三千金,实际只用了八百;元寿元年冬,修缮上林苑的五千金,有三千二百金流向了不明账目。”
董贤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不是我今日来的重点。”王莽话锋一转,“我想知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董贤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司马问我为何贪墨?那你又为何要扳倒我?是为了肃清朝纲,还是为了这个位置?”他指着王莽腰间的印绶——那是半个时辰前,太皇太后刚刚赐下的大司马印。
王莽沉默了。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建平二年,你任黄门郎时,曾上疏奏请减免三辅贫民赋税,奏疏我读过,写得恳切。元寿元年春,你主持修缮渭河河堤,亲自在工地上住了十七日——那时你还不是大司马。”
董贤脸上的讥讽渐渐褪去。
“我一直在想,”王莽继续道,“一个人为何会变得如此之快?是权力腐蚀了你,还是你本就如此,只是从前伪装得太好?”
石室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窗外透进第一缕天光,照在董贤脸上。这位曾经以美貌闻名的宠臣,此刻眼窝深陷,鬓发散乱。他忽然低声说:“你知道吗,陛下病重前最后一夜,拉着我的手说……他说他怕。”
“怕什么?”
“怕死后无人记得他。”董贤的声音颤抖起来,“他说,孝武皇帝有北逐匈奴之功,孝宣皇帝有中兴之业,可他呢?在位七年,除了宠爱一个男宠,史书上还会留下什么?”他抬起头,眼中泛起血丝,“所以我得敛财,得培植党羽,得在他走后保住这一切——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证明他这一朝,不是全然荒唐!”
王莽静静听着。
“荒唐吗?”董贤自嘲地笑,“或许吧。但至少我让他死前相信,他的朝代留下了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权倾朝野的董贤,一个能让满朝文武忌惮的势力。这总好过……好过无声无息地湮灭,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天光又亮了些,照亮石室一角。
王莽弯腰拾起那卷简牍,重新收回袖中。他转身走向门口,在铁门前停顿:“你的家人,我会保全。你弟弟董宽信已逃出长安,我不再追捕。”
“为何?”董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莽没有回头:“因为你说得对——每个时代都该留下点什么。但留下的不该是贪墨的账目和权斗的污迹,而是……”他顿了顿,“而是后人评价时,至少能说一句:那一朝的人,曾真心想为天下做点什么。”
铁门重新关闭。
董贤瘫坐在墙角,看着那一线天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在石壁上切出明暗交界。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家乡云阳,他还是个少年时,曾对着一卷《尚书》发誓要成为贤臣。
是什么时候走偏的呢?
他闭上眼睛,听见狱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送毒酒来的。
辰时初刻,未央宫前殿。
王莽手持玉笏,站在三公九卿的行列之首。在他身后,太傅孔光、大司空师丹等老臣依次排列。殿上御座空悬——八岁的中山王刘箕子尚未抵达长安,要三日后才能举行登基大典。
太皇太后王政君端坐珠帘之后,声音透过帘幕传来:“大司马,董贤一案可有定论?”
王莽出列:“回禀太皇太后,董贤已于黎明时分在诏狱伏法。臣已查清,其贪墨库银共计一万三千金,勾结南阳豪强张淳私贩官盐、侵吞赈灾粮款。相关账目证据确凿,已封存于尚书台。”
殿上一片寂静。
老臣们交换着眼神。董贤倒台太快,从被捕到赐死不足十二个时辰,这不符合常规的审讯流程——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王莽在立威。
“既如此,”王政君缓缓道,“大司马以为,该如何处置其党羽?”
这是关键问题。按惯例,权臣倒台后往往牵连甚广,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会跟着掉脑袋。殿内气氛骤然紧张。
王莽却出人意料:“臣以为,董贤之罪在其一身。其麾下官吏多是被胁迫依附,若一一追究,恐牵涉过广,动摇朝局。臣建议:首恶已诛,从者不究。但需令所有涉事官员三日内自陈罪状,上缴赃款,可既往不咎;若隐匿不报,则罪加一等。”
孔光忍不住侧目。
这不像王莽的风格——以他对这位侄子的了解,王莽向来以严苛著称,当年在封地时就曾因小过鞭笞家仆至死。如今掌权,反倒宽仁起来?
珠帘后的王政君沉默片刻:“准奏。大司马胸有丘壑,老身欣慰。”
“谢太皇太后。”王莽顿了顿,“然董贤一案虽了,朝中积弊未除。臣有三事奏请。”
“讲。”
“其一,请恢复孝元皇帝时旧制:大司马领尚书事,总揽朝政;其二,请清查天下郡国田亩,限制豪强兼并;其三,请于长安设‘明经馆’,选拔寒门子弟研习经义,择优入仕。”
这三条,条条都触及根本。
殿内顿时响起低声议论。大司马领尚书事意味着军政大权归一;清查田亩直接针对各地豪强;明经馆更是要打破世家垄断的选官制度。有老臣想反对,但看看空悬的御座,再看看珠帘后的王政君,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王政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大司马所奏,关乎国本。待新帝登基后,交由公卿集议再定。”
这是缓兵之计。
王莽却躬身道:“太皇太后圣明。然清查田亩一事迫在眉睫——去岁关东大水,流民数十万,皆因土地兼并,民无立锥之地。臣请先于三辅地区试点,以观成效。”
这一次,王政君沉默得更久。
最终,帘后传来一个字:“可。”
散朝后,王莽回到刚刚分配的大司马府邸——原是董贤的府宅,一夜之间换了主人。
陆怀古已在书房等候。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一卷长安城防图,上面用朱笔画了几个圈。见王莽进来,他抬起头:“朝议如何?”
“比我预想的顺利。”王莽解下大司马印绶,小心置于案头,“太皇太后允我在三辅试点限田。孔光、师丹虽未表态,但未当场反对,便是默许。”
陆怀古的钛合金眼镜反射着窗光:“未必是好事。”
“何意?”
“我今早收到消息,”陆怀古指着地图上西市的位置,“张淳的人昨夜进了长安。虽然董贤已死,但这批南阳豪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最怕的,就是你清查田亩。”
王莽在案前坐下,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但这一步必须走。孝哀皇帝时,天下田亩十之七八已在豪强手中,百姓沦为佃农,稍遇灾荒便流离失所——这是动摇国本的大患。”
陆怀古忽然问:“你打算怎么试点?”
“先从京兆尹开始,清丈官田与民田,规定每户占田不得过三十顷。超额者,超出部分收归官府,分给无地流民。”王莽说得流畅,显然深思已久。
“然后呢?”陆怀古追问,“超额的都是谁?是孔光的族人,还是师丹的门生?或者就是你太原王氏的远亲?你动他们的地,他们今日在朝堂上不说话,明日就会联络各地豪强,一起把你掀下去。”
王莽沉默了。
书房里只剩下更漏滴答声。许久,王莽才缓缓道:“那依先生之见,当如何?”
陆怀古没有直接回答。他闭上眼睛——在王莽看不见的视野里,系统的蓝色光屏正在展开:
【局势推演启动,消耗洞察力15点】
【推演路径A:强制限田】
触发三辅豪强集体反抗(概率87%)
孔光、师丹默许门下官员消极执行(概率92%)
太原王氏宗族内部出现分裂(概率65%)
三个月内政策流产,王莽威望受损(概率78%)
【推演路径B:赎买置换】
以盐铁专卖权换取豪强交出部分土地(需国库支出约八千金)
将偏远官田与近郊民田置换,降低执行阻力
触发少府官员贪墨风险(概率45%)
六个月初见成效,但改革力度大打折扣(确定性100%)
【推演路径C:以案带改】
寻找典型豪强违法案例(强占民田、隐匿人口等)
借查案之名没收其土地,树立榜样
触发豪强激烈反扑(概率93%)
但可赢得底层民众支持,形成舆论压力(概率71%)
【历史张力值:42/100】(注:超过50将触发不可预测的历史修正力反扑)
陆怀古睁开眼睛。
“不能硬来。”他说,“但也不能不做。我建议……双线并进。”
“细说。”
“明线上,你大张旗鼓地筹备限田,制定细则,召集博士议论——但先不执行。”陆怀古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暗线上,我们找一只鸡。”
“鸡?”
“杀给猴看的那只鸡。”陆怀古的镜片后闪过一丝冷光,“南阳张淳正在长安,他的家族在南阳强占民田数千顷,证据不难找。更重要的是——他与已故的董贤勾结,与宫中宦官史立有联系,还涉嫌私贩官盐。”
王莽明白了:“你是说,以查董贤余党的名义,动张淳?”
“正是。查案没收的土地,顺理成章分给流民。其他豪强见状,要么主动配合,要么就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张淳那样的‘把柄’。”陆怀古顿了顿,“而且这样做,孔光、师丹他们无法反对——毕竟清查董党是政治正确。”
王莽陷入沉思。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光影在书房地面移动。更漏又滴下一颗水珠。
“有个问题,”王莽忽然说,“张淳不是傻子。他既然敢来长安,必有依仗。我们动他,他背后的人一定会跳出来。”
“那就让他跳。”陆怀古笑了,“正好看看,这潭水底下还藏着多少鱼。”
同一时间,长安西市,一家名为“南阳绸庄”的店铺后院。
张淳今年五十有二,身材矮胖,面白无须,乍看像个和气的商人。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眼神锐利如鹰,十指关节粗大——那是常年拉弓握刀留下的痕迹。
此刻,他正听着一名黑衣人的汇报。
“董贤已死,狱中赐的毒酒。王家的人今早去收了尸,葬在西郊乱坟岗,连口薄棺都没有。”黑衣人低声道。
张淳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王莽呢?”
“散朝后回了大司马府。朝议上传出消息,他要清查天下田亩,先从三辅开始。”
玉扳指在张淳指间停住。
“果然。”他冷笑,“这王巨君,装了一辈子圣人,刚拿到印绶就要动大家的饭碗。”他抬头看向黑衣人,“宫里的消息呢?”
“史公公说,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先看看。老臣们也没表态,但私下里都不满。”黑衣人顿了顿,“还有件事……昨夜有人在少府库房附近窥探,身手不错,没抓住。”
张淳的眉头皱起来。
少府库房藏着董贤和他往来的最后几本账目——虽然大部分已销毁,但难保没有遗漏。若那些账目落到王莽手里……
“加派人手,盯住大司马府。”张淳起身,在屋内踱步,“还有,让我们在朝中的人开始上书——就说董贤虽死,但其党羽未清,建议大司马暂缓其他事务,专心肃清余孽。”
这是阳谋。用“肃清余孽”的名义拖住王莽,让他无暇推动限田。
黑衣人领命欲退,张淳又叫住他:“等等。那个陆怀古,查清楚了吗?”
“只知是新都侯从封地带回来的门客,来历不明。有人说是海外方士,有人说是隐士弟子。此人不常露面,但王莽诸多决策,背后似乎都有他的影子。”
“方士?”张淳眯起眼睛,“找个机会,试试他。”
“主人的意思是……”
“若真是方士,无非求财求名;若是别的……”张淳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杀意。
黑衣人退下后,张淳独自站在院中。时近正午,西市喧哗声隐隐传来,但他心中一片冰凉。经营三十年,从南阳一个普通地主到如今掌控三郡盐铁贸易的豪强,他太清楚土地意味着什么——那不只是财富,更是权力,是能让郡守低头、让刺史绕道的根基。
王莽要动这个根基,就是与他为敌。
与天下所有豪强为敌。
“王巨君啊王巨君,”张淳对着院中枯树喃喃,“你以为拿到大司马印就能改革积弊?殊不知这朝堂之上,印绶的重量,远不如人情与利益的网。”
他忽然想起昨夜收到的密信——来自太原,王氏宗族内部的一位远亲。信中说,王莽的限田之议,连本家都有人反对。
“或许,”张淳脸上露出笑意,“不用我动手,你自己的人就会把你拉下来。”
傍晚,陆怀古以采购药材为名,独自来到东市。
这是他与徐巿约定的联络方式:每逢朔望之日,在东市最大的药铺“回春堂”留下暗号。今日虽非朔望,但系统在午时突然弹出一条预警:
【检测到高维观测波动,坐标:东市回春堂附近。建议接触获取信息。】
药铺里弥漫着草药的苦香。陆怀古报出几味冷僻药材的名号,伙计面露难色:“先生要的‘鬼臼’和‘雷丸’,小店确实没有。不过掌柜的说,若客人急需,可去后堂看看新到的货。”
暗号对上了。
陆怀古跟着伙计穿过前堂,来到后院库房。出乎意料,库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满架的药草在昏暗光线下投出重重影子。
“徐先生?”陆怀古试探着问。
“你来得比预期早。”声音从头顶传来。
陆怀古抬头,看见徐巿坐在库房梁上,一袭青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轻轻跃下,落地无声,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钱——那铜钱的形制古怪,不像汉五铢,也不像任何已知的朝代。
“系统预警了?”徐巿似笑非笑。
陆怀古没有否认:“你说过,我们是同行。”
“曾经是。”徐巿将铜钱弹起,又接住,“我的系统三百年前就休眠了——在它判定‘历史修正力’无法对抗之后。现在,我只是个观察者。”
“那你观察到了什么?”
“风暴。”徐巿收起笑容,“陆怀古,你知道王莽现在在做什么吗?他在尝试改变这个时代的底层规则。土地制度、选官制度、甚至意识形态——他要把儒家经典里的乌托邦,强行搬到现实。”
“这有什么问题?”陆怀古反问,“系统给我的任务就是辅助他成圣,实现他的理想。”
“问题在于,”徐巿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历史修正力已经开始反应了。你的系统没告诉你吗?‘历史张力值’到多少了?”
陆怀古心中一凛:“42。”
“很快就会突破50。”徐巿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那不是普通的竹简,表面流转着极淡的蓝光,“这是我三百年观测的记录。每次有穿越者或系统持有者尝试大规模改变历史走向,张力值突破50后,都会触发‘修正事件’。”
陆怀古接过竹简。在系统辅助下,他瞬间读懂了那些用密文书写的记录:
公元前211年,燕国术士卢生(疑似系统持有者)试图改变秦统一步伐,张力值53。触发修正事件:秦始皇下焚书令,卢生失踪。
公元前154年,吴国客卿周丘(确认系统持有者)辅助刘濞叛乱,张力值61。触发修正事件:周亚夫意外发现叛军粮道,三个月平叛。
公元9年(此处字迹突然模糊)……王莽改制关键节点,张力值58。触发修正事件:(记录残缺)
“公元9年……”陆怀古抬头,“那是十三年后。发生了什么?”
徐巿的眼神变得复杂:“我不知道。那段记录被抹去了——不是人为,是更高维度的干涉。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年发生了某件事,彻底改变了王莽改革的轨迹。”
库房里陷入沉默。
许久,陆怀古才开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徐巿认真地看着陆怀古,“卢生想当国师,周丘想封侯拜相,他们的欲望太明显。但你……你似乎真的相信王莽的理想,或者说,你相信‘改革’这件事本身。”
陆怀古没有回答。
徐巿转身走向库房深处:“最后一个忠告:在张力值突破50之前,完成你的阶段性目标。还有,小心张淳——他不只是豪强,他背后还有人。”
“谁?”
“一个真正理解这个时代规则的人。”徐巿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一个知道如何利用‘历史修正力’的人。”
话音落下,库房重归寂静。
陆怀古站在原地,手中的竹简蓝光渐渐黯淡。系统光屏在视野中弹出新消息:
【获得关键历史碎片:修正事件记录】
【警告:历史张力值上升至45/100】
【新任务生成:在张力值突破50前,协助王莽完成三辅限田试点,建立改革基础】
窗外传来打更声。
戌时了。
陆怀古将竹简收入怀中,走出库房。药铺前堂的伙计还在整理药材,见他出来,笑着问:“先生找到要的货了吗?”
“找到了。”陆怀古说,“比我想象的……更复杂。”
同一夜,大司马府书房灯火通明。
王莽面前摊开着三份名单:一份是董贤余党中愿意投诚的官员,一份是各地豪强在三辅地区的田产记录,还有一份——是太原王氏宗族内部,反对限田的族人名册。
最后这份,最薄,也最重。
敲门声响起。陆怀古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气。
“见到徐巿了?”王莽头也不抬地问。
陆怀古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你午后出门时神色有异,去的又是东市——那里有我们唯一的‘特殊情报源’。”王莽放下笔,揉了揉手腕,“他带来了坏消息?”
“算是预警。”陆怀古在对面坐下,将徐巿的话简要说了一遍,但隐去了“历史张力值”和“修正事件”的具体内容——有些信息,他知道得太多反而有害。
王莽听完沉默良久。
“所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他忽然说。
“什么?”
“徐巿说十三年后会有关键转折,那意味着,如果我要实现理想,必须在这十三年里打下不可动摇的基础。”王莽的目光落在那份族人名册上,“就像筑堤,必须在洪水来临前,把根基深深刻进地里。”
陆怀古忽然意识到:王莽的理解出现了偏差。他把“公元9年的修正事件”理解为某种政治转折,而非更高维度的干涉。但这也许……是好事。
“你打算怎么做?”陆怀古问。
“明早,我去拜访孔光。”王莽说。
太傅孔光,孔子十四世孙,当世大儒,也是老臣集团的核心。若能得到他的支持,限田之事就成功了一半。
“他未必会支持你。”陆怀古提醒。
“我知道。但他有个把柄在我手里。”王莽从案底抽出一卷简牍,“三年前,他侄子孔放强占民田,逼死佃户。当时董贤收了孔家的钱,把案子压了下去。”
陆怀古皱眉:“你要威胁他?”
“不,是交易。”王莽的眼神在烛光下明灭不定,“我帮他永远掩盖这个案子,他支持我限田——至少,不公开反对。”
“这不像你的风格。”
王莽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苦涩:“陆先生,你曾问我为何要辅助我。我说我想成圣,想实现三代之治。但圣人也要走路,而路上……总是有泥泞的。”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涌入,吹动案上的烛火。
“今日散朝后,我去了一趟城西的流民棚。”王莽背对着陆怀古,“有个妇人,抱着饿死的孩子,问我‘大人,朝廷还发粥吗?’。我说发,从明天起,大司马府开粥棚。她跪下来磕头,额头都磕破了。”
陆怀古静静听着。
“那一刻我在想,”王莽的声音很轻,“如果我的圣人之名,要用这些人的命来换,那这圣人不当也罢。但如果……如果弄脏手能让他们活下来,能让更多的孩子不饿死,那这双手,脏了就脏了吧。”
窗外传来打更声。
子时了。
陆怀古也站起身:“我陪你去孔府。”
“不必。”王莽转身,眼中重新燃起那种熟悉的、近乎偏执的光,“有些路,必须我自己走。陆先生,你帮我做另一件事——查清楚张淳在长安的所有据点,还有他背后的人。”
“你要动他了?”
“鸡总是要杀的。”王莽说,“只是杀之前,得知道它会不会变成鹰。”
寅时,孔府。
七十三岁的孔光被仆人从睡梦中叫醒时,心中已猜到几分。能让大司马深夜来访的,绝不会是小事。
他在书房接见王莽。两人对坐,中间隔着一盏孤灯。
“巨君深夜至此,必有要事。”孔光率先开口,语气平和,但带着疏离。
王莽没有绕弯子:“明公,限田之事,我需要您的支持。”
孔光沉默片刻:“老朽年迈,恐无力相助。且此事牵涉甚广,巨君当三思。”
“三思过了。”王莽从袖中取出一卷简牍,轻轻推到孔光面前,“这是三年前,颍川郡的一桩旧案,想必明公还记得。”
孔光的脸色在烛光下变了变。
他当然记得。侄子孔放那件事,是他一生少有的污点。他打开简牍,只看了几行就合上,手微微颤抖。
“巨君这是何意?”
“无他,只是提醒明公:水至清则无鱼,但水若太浊,也会淹死人。”王莽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这卷简牍是孤本,我看完后就会烧掉。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人知道此事。”
孔光盯着王莽:“条件是?”
“明日朝议,请明公表态支持限田试点。不需要多激烈,只需说一句‘此乃复古制、安黎民之良策,可试之’。”王莽顿了顿,“试点若成,明公是首倡之功;若败,责任在我。”
又是一阵沉默。
更漏滴答,烛火噼啪。孔光苍老的手指摩挲着简牍边缘,忽然笑了:“王巨君啊王巨君,老夫一直以为你是真圣人,不屑权术。”
“圣人也要做事。”王莽说,“做事就要有手段。这道理,明公比我懂。”
孔光长长叹了口气:“罢了。明日朝议,我会说话。但仅限于试点——三辅之外,老夫不会支持。”
“足矣。”
王莽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孔光忽然叫住他:“巨君。”
“明公还有何指教?”
“你腰间的印绶,”孔光看着那枚在烛光下泛着青黑色光泽的大司马印,“知道它有多重吗?”
王莽低头看了看:“金质,约合汉制一斤二两。”
“不。”孔光摇头,“它重如泰山。因为上面压着高祖、孝文、孝武以来十三朝皇帝的期望,压着四百年汉室的气运,还压着……天下千万黎民的性命。你每做一个决定,这重量就会增加一分。直到有一天,你会被压垮。”
王莽沉默片刻,然后抬头:“那就压垮吧。至少,在我被压垮前,能多做一点事。”
他推门走入夜色。
孔光独自坐在书房,看着那卷简牍在烛火上点燃,化为灰烬。火光映照着他皱纹深刻的脸,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的忧虑。
“这天下,”他喃喃自语,“怕是要变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长安城南,一间不起眼的民宅里。
张淳听完探子的汇报,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王莽去了孔府,密谈半个时辰……有意思。”
“还有一事。”探子压低声音,“我们安插在大司马府的耳目传来消息,王莽那个门客陆怀古,正在查我们在长安的所有产业。”
张淳的眼神冷下来。
“看来,这只鸡,他们是杀定了。”他忽然笑了,笑容里充满杀意,“那就让他们知道,鸡急了,也会啄瞎人的眼睛。”
“主人的意思是?”
“让史公公动手吧。”张淳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宫中专用的信物,“是时候,让王莽知道这长安城里,谁才是真正的地头蛇。”
探子接过玉佩,消失在夜色中。
张淳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远处未央宫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那是权力的中心,也是漩涡的中心。
“王巨君,”他对着晨光低语,“你的印绶才挂了不到一天,就急着挥舞……那就别怪我,把你从马上拽下来了。”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
长安城从睡梦中苏醒,街巷里响起早市的喧闹,炊烟升起,车马辚辚。一切都和往日一样,但有心人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座古老都城的阴影里,悄然滋长。
大司马府的书房里,陆怀古推开窗户,让晨风吹散一夜的疲惫。系统的光屏在视野边缘闪烁:
【新任务进度更新】
【三辅限田试点:筹备阶段(15%)】
【清除董贤余党:进行中(40%)】
【历史张力值:46/100】
【警告:检测到多方势力异常调动,建议提升警戒级别】
他揉了揉太阳穴,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
今天,会是王莽正式掌权后的第一个朝议。限田之议将第一次摆在公卿面前,张淳的暗箭可能从任何方向射来,徐巿警告的“修正力”悬在头顶,而那个神秘的、能利用历史修正力的人,还藏在阴影深处。
“真是……”陆怀古戴上眼镜,镜片反射着晨光,“一个糟糕的,也是最好的时代。”
远处传来钟声。
未央宫的朝钟响了,百官该上朝了。
新的一天,新的博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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