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务处审讯室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三片锈迹斑斑的扇叶将闷热的空气搅成黏腻的漩涡,混着墙角霉斑的味道,扑在人脸上像块湿抹布。沈彦哲推开门时,铁皮门框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张诚猛地抬头,手铐在栏杆上撞出哐当脆响,像根绷紧的弦突然断裂。
“坐。” 沈彦哲指了指对面的木椅,自己先拉开椅子坐下。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的声响,让时铭宇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布包——里面裹着那只苏式闹钟,枣红色漆皮在昏暗里泛着温润的光。他选了个角落的位置靠墙站定,目光扫过墙面斑驳的标语,“坦白从宽”四个字的红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水泥,像句无力的嘲讽。
沈彦哲没开主灯,只拧亮了桌角的台灯。橘黄色的光晕恰好落在张诚脸上,将他松弛的眼袋和颤抖的嘴角照得格外清晰。男人的衬衫皱得像团揉过的纸,领口沾着块深色污渍,时铭宇认出那是钟楼地下室的银灰色粉末——混着汗水凝固后,就成了这副狼狈模样。
“说吧。”沈彦哲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得像座老座钟,“时间装置是谁做的?陈峰到底发现了什么?”他的声音很沉,裹着审讯室特有的寒气,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
张诚的喉结滚了滚,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时铭宇。年轻人正低头摆弄着块银灰色碎屑,指尖捻动的动作轻巧又专注,像在拆解精密的齿轮,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他莫名发慌。“我……我只是个小人物,什么都不知道……”
“小人物?”沈彦哲突然起身,木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他俯身逼近张诚,台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鼻梁的轮廓锋利如刀,“小人物会知道怎么扩大时间裂隙?小人物会藏着标满校准点的地图?”他抓起桌上的闹钟——那是时铭宇刚放在桌上的,钟盖内侧“等你回来”的刻字正对着张诚的脸,“还是说,你连陈峰留的密码都解读了?”
张诚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在衣领上洇出深色的痕,像条蠕动的蚯蚓。“不是我……是赵坤逼我的!”他突然拔高声音,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声带因过度紧张而发劈,“那个时间装置是他祖父传下来的,三年前陈峰查到他们用裂隙走私,赵坤就让我……”
“让你做什么?”时铭宇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精准地打断了张诚的话。他走到桌前,将那块碎屑放在张诚面前的铁皮盘里,金属碎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这种高强度合金,在钟楼地下室的核心装置上到处都是。它的放射性会随时间增强,你每天带着它,不怕被反噬吗?”
张诚的视线被碎屑牢牢吸住,瞳孔收缩成针尖。时铭宇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指甲缝里还嵌着同样的银灰色粉末,像藏不住的罪证。“三年前……陈峰找到我,说发现街道管理处的账目有问题。”张诚的声音开始发颤,像被风吹动的枯叶,“他怀疑有人利用老城区的地下管道走私,让我帮忙查线索。我当时……我当时收了赵坤的好处,就把陈峰的行踪告诉了他。”
沈彦哲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如霜。时铭宇瞥见他放在桌下的手,虎口处的旧伤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那是三年前抓走私犯时被啤酒瓶划破的。“所以你知道他没死。”这句话不是疑问,是陈述,带着冰碴子似的冷。
“我不知道他能活下来!”张诚的身体剧烈摇晃,手铐在栏杆上撞出哐当声,“赵坤说只是把他困住,等风头过了就放了他。可后来时间装置出了问题,裂隙越来越不稳定,陈峰就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他突然捂住脸,肩膀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我没办法,赵坤说如果我不帮他维持装置,就让我的家人也尝尝被时间吞噬的滋味。”
时铭宇的目光落在张诚颤抖的手上。那双手曾握着精密的钟表零件,此刻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握不住。“你所谓的‘修复时间漏洞’,其实是在帮赵坤扩大裂隙,方便他们走私文物。”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层层谎言,“陈峰在裂隙里留下的日志,早就记录了这些。”
张诚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他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混杂着恐惧与绝望:“他还留了什么?是不是说……说我也是同谋?”
“他说你本性不坏,只是被胁迫。”沈彦哲的声音终于有了丝波澜,像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那是从钟楼地下室找到的,陈峰和张诚站在装置前的合影,背景里的时钟停在7月10日,“他还说,时间装置的核心有自我毁灭程序,密码是你的生日。”
这句话像道惊雷,劈得张诚呆坐在椅子上。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爆发出压抑的呜咽:“那个畜生……他早就知道……”原来陈峰从一开始就留了后路,既没把他逼上绝路,也没让走私团伙得逞。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他扭曲的脸。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敲打在警务室的玻璃上,像无数只手指在轻轻叩门。时铭宇走到沈彦哲身边,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正在蔓延——从重逢到现在,他几乎没合过眼。他悄悄碰了碰沈彦哲的胳膊,指尖的温度如微弱的星火,试图驱散那片浓重的寒意。
沈彦哲侧过头,目光与时铭宇相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狼狈的影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像寒夜里的一点萤光。他突然想起在时空裂隙里,每次听到时铭宇的声音,心里那块坚硬的冰就会融化一分。有些救赎,不需要惊天动地,只需要一个坚定的眼神,一句温暖的话语。
“赵坤的走私网络有多大?”沈彦哲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张诚,声音里的寒意已散去些许,多了份沉稳,“时间装置的核心在哪里?”
“他的总部在郊区的废弃钟表厂。”张诚擦干眼泪,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核心装置就藏在那里,由他的副手亲自看管。他最近在逼陈峰交出扩大裂隙的方法,说要一次性把所有文物都运出去。”他从口袋里掏出把生锈的钥匙,放在桌上,金属表面的齿痕很深,像被反复摩挲过,“这是钟表厂的后门钥匙,我……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沈彦哲拿起钥匙,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他注意到钥匙柄上刻着个极小的“陈”字,笔画被磨得很浅,却依旧清晰——想必是陈峰当年留下的记号。“你最好祈祷你说的是实话。”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时铭宇看着窗外的雨,雨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像时间留下的泪痕。他想起陈峰留在日志里的那句话:“有些错误,需要用余生来弥补。”或许张诚的忏悔来得太晚,但至少,他们终于离真相更近了一步。他低头看向桌上的闹钟,钟盖内侧的“等你回来”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颗深埋在时光里的种子,终于等到了破土而出的那天。
警务室的吊扇还在慢悠悠地转着,将空气中的尘埃与谎言一起搅动。沈彦哲将钥匙揣进兜里,转身时与时铭宇的目光再次相遇。这一次,他没有躲闪,眼里的冰封正在慢慢消融,像初春解冻的河流。
“我们去钟表厂。”沈彦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时铭宇,“你可以不去。”
时铭宇愣住了,随即笑了笑,弯腰拿起桌上的闹钟:“跟陈峰有关的事,也是我的事。”他走到沈彦哲身边,手臂上的透明伤痕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而且,拆时间装置这种事,总得有个懂机械的吧?”
沈彦哲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在平行街道里,时铭宇对着对讲机喊“我等你回来”的样子。那时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推开门,让带着雨丝的风灌进来,拂过两人的脸颊,带着清新的凉意。
远处的钟楼传来久违的钟声,不再是嘶哑的嗡鸣,而是清晰而坚定的回响,仿佛在为他们指引方向。沈彦哲走在前面,时铭宇紧随其后,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交织,像首正在被谱写的序曲。
走到警务处门口时,时铭宇突然停下脚步。他指着沈彦哲的肩膀,那里沾着片银灰色的碎屑——是从张诚身上蹭到的,“这个得弄掉,放射性很强。”他从口袋里掏出块软布,小心翼翼地帮沈彦哲擦掉,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对方的皮肤,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沈彦哲的身体僵了僵,却没躲开。他看着时铭宇认真的侧脸,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停着排休憩的蝶。“谢谢。”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时铭宇摇摇头,将软布收好:“走吧。”
雨还在下,但这一次,他们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知道身边有个人,可以一起穿越这场名为时间的风暴。沈彦哲发动警车时,雨刮器左右摆动的频率,竟与三年前陈峰送时铭宇回家那天一模一样。时铭宇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突然觉得,那些被时间偷走的时光,或许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悄然归还。
警车驶离警务处的瞬间,审讯室的吊扇突然停了。张诚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嘴角勾起抹诡异的笑,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与钟楼的钟声完全一致。而那把被沈彦哲忽略的钥匙,其实是把假钥匙——真正的钟表厂钥匙,正躺在他衬衫口袋的夹层里,与半张陈峰的照片紧紧贴在一起。
车窗外的雨越来越大,沈彦哲打开车灯,光柱刺破雨幕,照亮前方蜿蜒的路。时铭宇将闹钟放在腿上,钟盖内侧的刻字在颠簸中闪着微光,像颗不肯熄灭的星。他突然想起张诚供述时,眼神曾三次瞟向窗外的钟楼,那里藏着的,或许不止是时间的秘密。
“还有多久到?”时铭宇轻声问,指尖在闹钟的金属表面轻轻划过。
沈彦哲看了眼导航:“三十分钟。”他转动方向盘,警车拐过街角,钟楼的尖顶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到了之后,你先待在车里,我进去侦查一下。”
时铭宇皱起眉:“不行,要去一起去。”他想起张诚提到的“赵坤的副手”,心里莫名升起股不安,“那个核心装置,可能需要两个人配合才能关闭。”
沈彦哲没再反驳,只是握紧了方向盘。雨刷器的摆动声里,他仿佛又听到了陈峰的声音,在说“小哲,要相信身边的人”。后视镜里,时铭宇正低头研究闹钟,侧脸的轮廓在昏暗里显得格外柔和,像幅被时光精心修复的画。
三十分钟后,警车停在了废弃钟表厂附近的小区边上。雨还在下,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沈彦哲熄了火,从后座拿起备用手电筒,转头看向时铭宇,眼里的光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准备好了吗?”
时铭宇点点头,将闹钟放进背包,拉链拉到一半时,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沈彦哲,目光撞在对方的眸子里,像两束交汇的光:“准备好了。”
两人推开车门,雨水瞬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沈彦哲握住那把生锈的钥匙,指腹摩挲着上面的“陈”字,突然觉得,这场跨越三年的追逐,终于要迎来真正的终点。而钟表厂深处,某个隐藏在阴影里的装置,正随着他们的靠近,发出越来越急促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