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公公?!”
那声撕裂夜空的尖叫,如同冰锥狠狠扎进陈小安的耳膜!他瘫在冰冷的草席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断肋骨。澡堂!死人!高起潜?!王老蔫刚走!那声尖叫里淬着最纯粹的恐惧,像一把冰冷的钩子,瞬间勾起了他最深层的梦魇——满地鲜血,沾着他血肉的布巾,还有王老蔫那双浑浊却洞察一切的眼睛!
“血…好多血!”
“…池子里…飘着…”
“…高公公?!”
门外,惊恐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灯笼光影的疯狂晃动,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扑向澡堂的方向。死寂的内书堂瞬间炸开了锅!各个通铺房间的门被猛地拉开,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小太监们探出头,脸上写满茫然和惊惧,又被管事太监尖利的呵斥声吓得缩了回去。
陈小安挣扎着想爬起来,下身剜肉般的剧痛和“阎王愁”药力带来的沉重虚脱感,却像无形的锁链将他死死捆在草席上。每一次试图用力,都牵扯着包扎严实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闷痛和令人心慌的湿润感——是血又渗出来了?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与体内翻腾的恐惧形成冰火两重天。
完了…一定是高起潜!他发现了!发现了澡堂角落里残留的血迹?还是…王老蔫处理掉的、带着他陈小安血肉的布巾?!东厂!冯保!秽乱宫闱的罪名还没撇清,再沾上一条人命…不,是两条!王老蔫救了他,也等于亲手把刀递到了仇人手里!剥皮实草…王老蔫那如同诅咒般的警告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在冰冷的绝望中艰难喘息。门外走廊的喧哗声浪越来越高,夹杂着管事太监气急败坏的吼叫:“封锁澡堂!谁也不准进去!快去禀报冯公公!快!”
冯保!这个名字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得陈小安眼前发黑。
就在陈小安万念俱灰,感觉自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等待着冯保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和东厂冰冷的铁链时——
“吱呀——”
通铺房间那扇薄薄的木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个瘦小、如同受惊兔子般的身影,飞快地溜了进来,又迅速反手将门掩上,后背死死抵住门板,大口喘着粗气。是柱子!
他显然是从混乱中跑回来的,靛青色的学徒袍子歪斜着,扣子都没扣全,一张小脸吓得煞白,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他惊魂未定地扫视着昏暗的房间,目光最终落在草席上如同死人般的陈小安身上。
“小…小安哥!”柱子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地扑到通铺边,“出…出大事了!高…高起潜…他…他死了!”
尽管早有预感,亲耳从柱子颤抖的嘴里听到“死了”两个字,陈小安还是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浑身血液都仿佛冻僵了!
“怎…怎么死的?”陈小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灼痛和恐惧。
“在…在澡堂!大池子里!”柱子语无伦次,牙齿咯咯打颤,“飘…飘着的!一池子水都…都红了!脖子上…好大一道口子!像…像被什么野兽撕开了!眼珠子瞪得老大…吓…吓死人了!”他描述着那恐怖的场景,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不是发现血迹!是直接被杀了!抛尸在最大的浴池里!陈小安心头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攥紧!高起潜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死得如此惨烈!是谁干的?为什么?澡堂…他陈小安今晚刚在那里经历了生死一劫!王老蔫刚在那里“意外”落水!这时间、这地点…简直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冯…冯公公到了吗?”陈小安急切地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冯保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能看出这事跟他无关。
柱子用力点头,脸上惊恐更甚:“到了!带着东…东厂的人!把澡堂围得水泄不通!李…李档头也在!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冯公公的脸…比锅底还黑!”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陈小安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小…小安哥!刚才…刚才在澡堂,高起潜是不是…是不是带人堵过你?就在那个…那个小池子边上?”
陈小安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柱子看见了!他看见了高起潜带人围堵他,看见了那场差点让他秘密曝光的冲突!
“柱子…”陈小安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哀求,“你…你听我说…”
“小安哥!”柱子却猛地打断他,大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和决绝的光芒,“冯公公…冯公公他刚才问话了!问晚上有谁去过澡堂!问…问有谁看见过高起潜最后跟谁在一起!”
陈小安浑身冰凉!完了!柱子要是说出来…
“我…我没说!”柱子死死盯着陈小安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我说…我说我去的时候,澡堂里乱哄哄的,王老蔫公公掉大池子里了,大家都在捞他…没…没看清高起潜跟谁在一起!小安哥…你…你晚上一直在屋里抄书!对不对?我…我回来的时候,你都抄睡着了!还…还打呼噜呢!”
柱子!他在帮他做伪证!
巨大的震惊和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垮了陈小安冰冷的恐惧!他看着柱子那张因紧张和恐惧而扭曲、却依旧写满了“我帮你”的稚嫩脸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个胆小如鼠、总是瑟缩在角落的小太监,竟然在这种时刻,冒着天大的风险,为他撒下这弥天大谎!
“柱子…你…”陈小安的声音哽咽了。
“小安哥!”柱子却更加急切,他松开抓住陈小安的手,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陈小安没抄完的那叠《内训》!上面还染着墨渍和草席的碎屑。“快!快拿着!就…就摆这儿!还有笔!”他又手忙脚乱地把毛笔塞到陈小安手里,墨汁蹭了他一手。“冯公公…冯公公他们肯定还要挨个问话!你…你就说你在抄书!哪儿也没去!我…我替你作证!”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的喧哗声浪陡然拔高!一个冰冷、威严、如同金铁交鸣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压过了所有嘈杂:
“所有丙字七号通铺的人!立刻出来!冯公公问话!一个不许少!”
是李档头!东厂的催命符!
门被粗暴地推开!两个穿着深青色东厂番子服、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的太监站在门口,如同两尊门神。李档头那瘦削的身影堵在门外,细长的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刀片,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最后精准地钉在了草席上脸色惨白、握着毛笔和《内训》、姿势僵硬的陈小安身上。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同屋的其他三个小太监吓得大气不敢出,垂手肃立,头埋得极低。
“陈小安。”李档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今晚申时三刻至戌时初刻,人在何处?做了什么?有何人作证?”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陈小安额角的旧伤、惨白的脸色、微微颤抖的手上反复刮擦,最后落在他紧握毛笔却一个字未写的《内训》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
来了!致命的审问!
陈小安感觉喉咙发紧,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强迫自己迎上李档头那冰冷的视线,努力模仿着王老蔫那“随风摆柳”般的麻木认命感,声音嘶哑却尽量平稳:“回…回档头…奴才…奴才今晚一直在房中…抄…抄写冯公公罚的《内训》…”他艰难地举起手中染墨的纸笔,如同举着救命稻草,“…抄得慢…只…只抄了这些…后来…后来实在困倦…就…就伏案睡着了…”
“睡着了?”李档头细长的眼睛眯起,寒光更盛,“何时入睡?可有人证?”
“我!我作证!”柱子猛地从陈小安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异常响亮,“回档头!奴才…奴才申时末去澡堂,回来时…大概戌时初刻!小安哥就趴在矮几上睡着了!还…还打呼噜呢!奴才…奴才还帮他盖了件衣服!”他说着,指向陈小安身上搭着的一件半旧的靛青外袍——那正是柱子自己的衣服!
李档头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锁定了柱子。那巨大的压力让柱子的小脸瞬间褪尽血色,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但他依旧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迎视着李档头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没有退缩。
“哦?”李档头的声音拖长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你倒是看得仔细。他睡得那么沉?澡堂那边闹翻了天,又是捞人又是死人的,都没吵醒他?”
“没…没有!”柱子用力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小安哥他…他伤没好利索,冯公公又罚抄书…累…累坏了!睡得跟…跟死猪似的!奴才…奴才摇了他两下都没醒!”
“死猪?”李档头嘴角那丝玩味的弧度更深了,目光再次转向陈小安,在他依旧紧捂着小腹下方、姿势显得极其不自然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陈小安,你这伤…倒是金贵得很呐?抄点书就累得人事不省?还是说…”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上那股混合着汗腥和铁锈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是心里有鬼,故意装睡避祸?!”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向陈小安!他感觉呼吸一窒,大脑嗡嗡作响!李档头那双眼睛,仿佛已经看穿了他和柱子拙劣的谎言,看穿了他紧捂着的、包扎着厚厚麻布的伤口下的惊天秘密!
“奴…奴才不敢!”陈小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奴…奴才实在是…”
就在这千钧一发、陈小安即将被李档头逼入绝境之际——
“李档头。”一个平直、毫无波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如同定海神针般瞬间压下了房间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冯保那清瘦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李档头身后。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文士袍,手持紫檀戒尺,脸上古井无波。他的目光淡淡扫过房间内众人,在李档头身上停顿一瞬,最后落在了陈小安惨白的脸上和那叠染墨的《内训》上。
“高起潜死于利刃割喉,手法干净利落,非寻常人能为。戌时初刻,有杂役亲眼见他独自一人进入澡堂。”冯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陈小安有伤在身,罚抄功课,精力不济,伏案昏睡,有同屋人证。此等情形,如何行凶?李档头,莫要在此徒费口舌,惊扰生徒。真凶,当在别处。”
冯保的话,如同冰冷的法槌,一锤定音!他不仅否定了陈小安的嫌疑,更直接点出了高起潜是被高手所杀,且有人证证明高起潜是独自进入澡堂!这等于彻底洗脱了陈小安,也无形中敲打了咄咄逼人的李档头!
李档头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怒意和不甘,但在冯保那平静无波却深不可测的目光注视下,他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对着手下番子一挥手:“我们走!”转身带着人,像一阵阴冷的旋风般离开了房间。
压力骤减!陈小安感觉浑身一软,几乎要瘫倒在草席上。柱子更是像被抽掉了骨头,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小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虚汗。
冯保的目光再次落在陈小安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依旧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温度,但陈小安却从中读出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意味——是警告?是审视?还是…一丝连冯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疑虑?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戒尺轻轻点了点陈小安案头那叠《内训》,又瞥了一眼他紧捂着小腹的手,然后便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
房间内重新陷入死寂。同屋的几个小太监看向陈小安和柱子的眼神,充满了后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高起潜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还牵扯上了东厂和冯公公。谁都不想沾上这晦气。
柱子挣扎着爬起来,挪到陈小安身边,声音依旧带着颤:“小…小安哥…没…没事了…冯公公都…都说了…”
陈小安却一点也没有轻松的感觉。冯保看似帮他解了围,但最后那一眼…还有李档头那毫不掩饰的敌意…高起潜的死,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被冯保按了下去,但水下汹涌的暗流,却刚刚开始涌动。是谁杀了高起潜?为什么偏偏是澡堂?是灭口?还是…栽赃?
更让他心惊的是冯保最后瞥向他小腹那一眼。那包扎的厚厚麻布…瞒得过别人,能瞒得过冯保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吗?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下身的伤口在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刚才的紧张对峙下,又开始传来阵阵闷痛和令人心慌的湿润感。他必须尽快处理。他挣扎着,在柱子担忧的目光中,艰难地翻找出王老蔫留下的“生肌散”和干净的布条,挪到房间最黑暗的角落,背对着所有人,咬着牙,哆哆嗦嗦地解开被渗出的血和药膏浸染得发暗的旧布条。
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剜肉后的创面狰狞红肿,边缘的皮肉外翻着,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和丝丝缕缕的血迹。浓烈的草药味和血腥味弥漫开来。陈小安忍着剧痛和恶心,颤抖着将灰白色的“生肌散”药粉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创面的瞬间,又是一阵钻心的灼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出声。
“小安哥…你…你没事吧?”柱子担忧地小声问。
“没…没事…”陈小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用干净的新布条,一圈一圈,死死勒紧伤口,仿佛要将那个致命的秘密和所有的恐惧、疼痛,一同勒进血肉深处。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重新包扎好,他已是精疲力竭,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瘫在草席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低矮黢黑的房梁。同屋的其他人早已远远躲开,柱子也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不敢再靠近。
夜,更深了。内书堂重新陷入死寂,但澡堂方向的灯火依旧通明,隐约还能听到东厂番子低沉的呼喝声。高起潜的死,像一层厚重的阴霾,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小安昏昏沉沉,意识在剧痛和疲惫中漂浮时——
“笃…笃笃…笃…”
那熟悉而诡异的叩门声,再次在死寂的门外响起!
王老蔫?!
陈小安猛地睁开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挣扎着望向门口。
门缝底下,一张被卷成细筒状的、粗糙发黄的草纸,被无声地塞了进来。纸上,似乎沾着某种深色的污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淡淡的…炭火气?
陈小安强忍着剧痛,挪到门边,颤抖着捡起那卷草纸。展开。
纸上没有字。只有用烧焦的木炭条,极其潦草地画着一幅简陋的图案:一个扭曲的小人(代表高起潜?),喉咙被一道粗黑的斜线贯穿,倒在一个方形池子(澡堂?)里。池子旁边,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佝偻着背的拄杖小人(王老蔫?),正指向池子另一边——那里画着一个紧闭的门,门缝里,隐隐透出一点微光。
而在图案的最下方,用炭条重重地涂了一个不规则的、边缘带着毛刺的圆圈,圆圈中心,点着一个浓黑的小点。像一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陈小安捏着这张散发着炭火余烬气息的草纸,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
这图案是什么意思?王老蔫在告诉他什么?高起潜的死…和他有关?那扇紧闭的门…指的是哪里?门缝里的微光又代表什么?
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图案下方那只炭笔涂画的、冰冷凝视的眼睛!
这眼睛…是在看着他吗?!
就在他心神剧震、试图从这诡异的图案中解读出更多信息时,门外走廊的尽头,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冷笑!那笑声尖细、短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和…冰冷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