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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司礼监。

这三个字,如同三座黑沉沉的巨碑,压在紫禁城的心脏之上。当陈小安拖着半残之躯,夹着双腿,一步一挪地穿过那道远比内书堂厚重、森严数倍的朱漆大门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年墨香、冰冷权力和无尽压抑的沉重气息,瞬间扼住了他的呼吸。

没有朗朗书声,没有青春躁动。这里的空气是凝固的。巨大而空旷的厅堂里,光线被高高的窗棂切割成斜长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仿佛静止了千年的尘埃。一排排巨大的、包着铜角的乌木书案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阴影里。书案后,是身着深青色或靛蓝色官袍的身影,他们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奏牍之间,动作刻板,神情麻木,只有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低鸣。

引路的小火者将他带到大厅最深处、靠近一扇紧闭的雕花隔扇门旁边,一个相对独立的书案前。书案上空空荡荡,只摆着一方粗劣的石砚、一支秃头的毛笔和一叠厚厚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档册。案角放着一个半旧的铜盆,盆底残留着干涸的墨渍。

“陈小安?冯公公交代了,你就坐这儿。”小火者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这些是万历四十八年京畿卫所的粮饷核销旧档。冯公公说了,七日内,按‘天、地、人、时’四字诀,重新誊录归类,不得有误。”他指了指案头那堆几乎能埋掉一个人的档册,又指了指案角那个铜盆,“水,自己去井边打。墨,去西耳房领。酉时初刻落锁前,案头必须干净。”

说完,小火者如同完成了什么苦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留下陈小安一个人,僵立在这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七日内?按“天、地、人、时”四字诀?誊录归类?陈小安看着眼前这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纸张泛黄卷边、字迹模糊不清的“山”,感觉一阵眩晕。这比内书堂抄《女诫》难上何止百倍!更可怕的是,他下身那被王老蔫剜过肉、上了“阎王愁”的伤口,在长途行走和紧张下,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提醒着他致命的虚弱和随时可能崩裂的风险。

他艰难地坐下,冰冷的硬木凳面硌得他伤口生疼。他下意识地又想夹紧双腿,但在这种地方,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引来审视的目光。他强迫自己放松,努力回忆着王老蔫那“随风摆柳”的自然感,却只换来一阵更剧烈的牵扯痛楚,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上刑场般的悲壮,翻开最上面一本档册。发黄的纸张脆弱不堪,墨迹洇染,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枯燥到极致的粮米数目、银两出入、卫所名称、经手官吏…各种晦涩的术语和早已作古的人名地名,如同天书般涌入眼帘。万历四十八年…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这些废纸还有什么用?冯保让他做这个,是考验?还是…惩罚?

“天、地、人、时”?这是什么鬼分类法?陈小安一头雾水,感觉比解构一万行BUG代码还绝望。

时间在枯燥、痛苦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缓慢流逝。陈小安埋首于故纸堆中,用那支秃笔蘸着劣质的墨汁,一笔一划,如同刻字般艰难地抄写着那些毫无意义的数字和名字。墨汁常常晕开,模糊一片,只能返工。手腕酸痛欲折,眼睛干涩发花。更要命的是,他必须时刻注意坐姿,稍微久坐或动作稍大,下身那隐秘的伤口就发出强烈的抗议,闷痛伴随着令人心慌的湿润感,让他如坐针毡。他只能每隔一小会儿,就极其轻微地挪动一下身体,假装整理纸张,趁机调整姿势,缓解压迫。

大厅里死寂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蛇在耳边游走。偶尔有穿着深青色官袍的文书太监抱着新的卷宗匆匆走过,脚步轻得像猫,眼神扫过陈小安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和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个注定要被这文牍大山压垮的祭品。

午时刚过,陈小安感觉小腹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坠胀感袭来!糟糕!是那该死的“阎王愁”药力带来的反应!他必须立刻去净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强忍着剧痛和恐慌,扶着书案边缘,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牵扯着伤口,让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一下。这细微的动静,立刻引来了旁边书案后一个中年文书太监的侧目。那人面皮焦黄,留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一双细长的眼睛如同算盘珠子,此刻正带着一丝审视和不耐,冷冷地看着陈小安。

“何事?”太监的声音干涩,如同枯叶摩擦。

“回…回公公…”陈小安声音嘶哑,额头冷汗涔涔,“奴才…内急…想去净房…”

山羊胡太监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像两条扭曲的蚯蚓:“净房?刚来半日就事多!冯公公交代的差事做完了?时辰金贵,误了事,你担待得起?”他目光扫过陈小安案头那堆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旧档,嘴角撇了一下,满是鄙夷。

陈小安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但巨大的恐惧让他只能死死压住。他夹紧双腿,身体因为强忍而微微发抖:“奴…奴才很快…很快回来…”

“哼!”山羊胡太监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看他,低头继续拨弄自己的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快去快回!莫要污了文书房的地界!”

陈小安如蒙大赦,也顾不上什么“随风摆柳”了,夹着双腿,以一种极其别扭、近乎小跑的姿势,踉踉跄跄地冲出大厅,朝着记忆中引路小火者指过的、位于文书房西跨院角落的净房方向奔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震动都让下身的痛楚加剧一分。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

终于冲进那狭小、散发着浓烈氨水味的净房隔间,他手忙脚乱地解开裤带,几乎是瘫坐在冰冷的便桶上。剧烈的释放感伴随着伤口被牵动的撕裂痛楚,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他颤抖着手,摸索着怀中王老蔫给的“生肌散”药瓶——必须立刻检查伤口,重新上药!刚才那一番折腾,肯定又渗血了!

他哆哆嗦嗦地掏出药瓶,刚想解开裤腰查看——

“砰!砰!砰!”净房薄薄的木板门被粗暴地拍响!

“里面的!快点!磨蹭什么呢?!掉茅坑里了?!”一个粗嘎不耐烦的声音在门外吼道,伴随着推门的力道!

陈小安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药瓶差点掉进便桶里!他手忙脚乱地将药瓶塞回怀里,胡乱提上裤子,强忍着剧痛站起身,拉开隔间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杂役太监,正叉着腰,一脸不耐烦地瞪着他:“新来的?就你事儿多!滚出来!后面等着呢!”

陈小安低着头,不敢看对方,夹着双腿,贴着墙根,像逃难一样飞快地溜出了净房。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里衣,冰凉一片。他捂着怀里的药瓶,感觉像捂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这地方…步步惊心!连解决内急都如同闯鬼门关!

身心俱疲地回到书案前,陈小安感觉自己像被抽干了力气。案头那堆旧档册,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纸山,而是能将他彻底埋葬的坟墓。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日,他连一册都没抄完。而“天、地、人、时”的分类,他依旧毫无头绪。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他疲惫地揉着酸胀的额角,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案头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故纸。那些枯燥的数字、陌生的卫所名称、早已作古的官吏签名…在他混乱的脑子里无序地跳跃。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这些卫所…是不是有驻防区域?京畿?顺天府?保定府?“天”…是不是指京师核心区域?“地”指外围?“人”指负责将领?“时”指发放时间?

这个模糊的、基于现代地理和逻辑的分类概念,让他精神微微一振!虽然依旧粗糙,但至少有了方向!

他立刻挣扎着坐直身体,忍着伤口的闷痛,重新拿起笔,开始尝试着在抄录时,根据档册中提及的卫所驻地和将领姓名,在纸张边缘极其隐晦地标注上他理解的“天”、“地”、“人”、“时”的符号。没有系统,没有标准,全凭他此刻的灵光一闪和强行归类。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笨拙的“创新”中,试图对抗绝望时——

“啪嗒!”

一个轻飘飘的东西,突然从旁边书案的方向飞来,准确地落在他正在书写的纸张上!

陈小安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一小块被捏得皱巴巴的、硬邦邦的杂粮窝头!窝头粗糙的表面还沾着几点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他愕然抬头。

只见旁边书案后,那个之前呵斥他去净房的山羊胡太监,正低着头,仿佛全神贯注地拨弄着算盘,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那块窝头是凭空掉下来的。

陈小安愣住了。这是…施舍?还是…试探?

他下意识地看向山羊胡太监的案头。那里也摆着一个同样的铜盆,里面放着半个同样的窝头和一点咸菜。显然,这就是文书房当值太监的简陋午饭。

腹中的饥饿感适时地咕噜作响。从早上到现在,他滴水未进。看着那块粗糙的窝头,再看看山羊胡太监那刻意回避的侧脸,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混杂着屈辱和生存的渴望,在他冰冷的心头泛起。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腹中的轰鸣,飞快地将那块窝头抓起,塞进嘴里,就着那点咸菜的齁咸,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却带来一丝真实的饱腹感。

山羊胡太监拨弄算盘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几不可察。

下午的时光在枯燥的抄写、强忍的伤痛和腹中窝头带来的微弱暖意中缓慢爬行。陈小安依旧进度缓慢,但他坚持用自己那套简陋的符号进行着“分类”。窗棂透进的光线逐渐西斜,大厅里点起了蜡烛和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堆积如山的案牍上跳跃,将人影拉得更加细长扭曲。

酉时初刻(傍晚五点)的落锁钟声,如同天籁般在文书房外响起。

大厅里麻木的身影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下了手中的笔。整理案牍,吹熄灯烛,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没有人交谈,只有纸张翻动和器物归位的窸窣声。

陈小安看着自己案头那堆几乎没怎么减少的旧档册,再看看旁边山羊胡太监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离开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七日之期…第一天就如此惨淡。

他挣扎着站起身,忍着全身的酸痛和下身的闷痛,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将毛笔洗净插入笔筒,将墨盒盖好,将那堆沉重的旧档册小心翼翼地垒放整齐。动作笨拙而缓慢。

就在他准备吹熄自己案头那盏小油灯离开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陈小安。”

陈小安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冯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文士袍,手持紫檀戒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正落在陈小安案头那叠他下午抄录的、边缘标注着奇怪符号的纸张上。

陈小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冯保看见了!看见了他那些自作聪明的“天”、“地”、“人”、“时”符号!他会怎么看?是离经叛道?还是…荒诞可笑?

“冯…冯公公…”陈小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下意识地想把那叠纸藏起来。

冯保的目光缓缓从纸张上移开,落在了陈小安惨白虚弱的脸上,在他额角的冷汗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不见底,没有任何赞许,也没有预想中的斥责,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

他没有对纸张上的符号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用戒尺极其轻微地点了点陈小安案头那堆依旧如山的旧档册,声音平直无波:“七日。不得延误。”

说完,他不再看陈小安一眼,转身,袍袖轻拂,悄无声息地走向大厅深处那扇紧闭的雕花隔扇门。门无声地打开,里面是更加深邃的黑暗,隐约可见一排排顶天立地、塞满了卷宗的巨大书架轮廓,如同沉默的巨人森林。

冯保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门,又无声地合上。

大厅里,只剩下陈小安一个人,站在昏黄的油灯下,面对着如山旧档,影子被拉得细长而孤独。冯保最后那句话和那指向书山的戒尺,像一道冰冷的敕令,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七天…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疲惫地揉了揉几乎睁不开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抄写的、边缘画着符号的纸张上。一丝属于现代社畜的、近乎偏执的倔强和不甘,在绝望的深渊里悄然滋生。不能放弃!必须想办法!用现代的方法!流程优化?分类索引?…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重新坐下,拿起那支秃笔,蘸饱了墨汁。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抄写,而是在一张空白的草纸上,开始笨拙地画起了方框和线条——他要把这该死的“天、地、人、时”四字诀,变成一个简陋的…树状结构图!哪怕只是雏形!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他伏案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渺小而固执。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勾勒着第一个代表“天”(京师核心)的方框时,身后那扇通往档案库的雕花隔扇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隙。

一只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从门缝的黑暗中伸了出来,极其隐晦地、朝着陈小安的方向,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手势——三指弯曲,拇指和小指伸出,微微晃动了两下,如同某种暗夜生物的触角。

陈小安似有所觉,猛地回头!

昏黄的灯光下,那扇厚重的雕花隔扇门紧闭着,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只有门缝下方,残留着一道极其细微的、如同错觉般的阴影晃动,很快融入了周围的黑暗中。

刚才…是幻觉?还是…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刚画了方框的草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那只枯瘦的手…那个古怪的手势…是王老蔫的警告?还是…档案库深处,某个未知存在的窥探?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爬满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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